《铁马秋风(上卷)》 第20章 免费试读
孤身履险刘秀仗节慧眼度势邓禹出山
李通责怪刘秀被派去修葺洛阳宫太卖力，缘于更始皇帝君臣对刘秀的再次试探。
正如刘秀在初得王莽暴毙渐台的消息时预测的那样，新朝的迅速土崩瓦解，就像一辆急行的轺传被突然倾覆，纷攘的天下也被突然倾覆。乱世英雄起四方，胆大都把皇帝当。一霎时华夏域内，不知冒出了多少个皇帝。势力小的，偏居一隅称孤道寡。势力大的，磨刀霍霍兼并弱小。淯水称帝的更始皇帝虽然乘虚夺得京城长安、大都洛阳。但在赤眉四十余万大军进逼下，长安危在旦夕。凉州、荆州、益州、雍州等地新冒出的皇帝们因距离很远一时构不成威胁，但从山东西来的赤眉大军和冀州的众皇帝，可以一朝吞并更始汉家拥有的南阳、洛阳等十余座城池。面对眼下的危机，更始皇帝和他的上公重臣们应对谋略是：其一，尽早从南阳迁都洛阳；其二，王凤、张卬率兵驰援长安，防止长安被赤眉夺去；其三，王常、朱鲔、李轶率部驻守新野、邓县、镇平，以防赤眉攻略长安时觊觎南阳。王凤、张卬、朱鲔、李轶在谋划天下的同时，也没忘记谋划他们不可能遗忘的刘秀。
刘死后，更始皇帝刘玄的族兄刘赐递补为大司马。上公重臣们此时热衷于攻城略地获取军功、积累财富，刘赐得以和皇帝做主那些上公重臣们不屑过问的琐事。大司马官比太尉，常以皇亲国戚居此高位。刘赐年四十七八，面相骨骼虽类似刘玄的大颧骨、高鼻梁，但因面部肌肉丰满，目光柔和，给人一种忠厚善良之相。刘、刘秀没起兵之前，刘赐只是个能认数百字的小财主。自从代替刘成了大司马，报恩刘秀的心思就扎了根。王凤攻取洛阳，能值钱的和能带走的都被王凤和他的心腹将领瓜分，更始皇帝要迁都洛阳，满城连一间不透风不漏雨的完整殿宇都没有。情急之下，经刘赐举荐、更始皇帝征得上公们允许，更始元年（23）七月初，更始皇帝诏命刘秀以破虏将军行司隶校尉事，率领一千二百部兵，先去洛阳修葺宫室，限期三月完工。
司隶校尉的职掌是纠察百官，让临时代理纠察百官的司隶校尉去干泥瓦匠的活儿，还要限期完成浩大工程，就是一次暗含蹊跷的重用。
刘秀毕竟是刘秀，三个月过去，他按期完成对洛阳宫室的修葺。在确定的更始朝君臣入城式那天，刘秀率领自己的一千二百“基建兵”，列队迎接更始皇帝君臣进入都城洛阳。当更始皇帝率领文武百官进入洛阳时，十分滑稽的场面出现了。原来，刘秀的一千二百部兵汉家旌旗猎猎，汉家军威肃穆。再看刘玄杂乱无章的文武百官行进队伍，既无统一汉官朝服，也无金瓜斧钺之仪仗。更有甚者，有些官吏怕风，还用女人的巾帻裹住头脸。看热闹的洛阳市民大失所望之余，对皇帝和文武百官指指点点，嬉笑声毫无顾忌地传到更始皇帝君臣耳朵里。
更始皇帝在刘秀修葺一新的南宫乐成殿住下第一件烦心的事，就是如何对刘秀的封赏。说封赏太拗心，应该说如何处置让人喜不得、恨不得、杀不得、用不得的同姓、同乡、同道、同志不能同立屋檐下的刘文叔。大司马刘赐将一千二百临时拼凑起来的兵士交给刘秀时，心里很担心刘秀有辱君命，会给他人造成落井下石之机。孰料刘秀短时间不仅完成了洛阳宫的修葺，还把几乎是老弱病残的兵士变成赳赳虎贲。刘赐见识了刘秀的非凡干才和能量，报恩刘秀的心思开始动摇。当王凤留在洛阳的心腹提出派刘秀仗节河北，宣慰州郡时，刘赐亲自拟诏，更始帝刘玄立即画押诏准。
与豫州相邻之河北冀州，人口稠密，城郭相连，自古不绝燕赵慷慨之士。刘秀即将仗节宣慰的河北地面的割据诸侯有十余个，这些诸侯起兵时，都打着响应更始皇帝复兴汉室的旗号造反王莽皇帝。王莽皇帝死前，他们没接收过更始皇帝的任何诏令；王莽皇帝死后，他们还打不打刘汉的旗号，还有诸多疑问。除此之外，山东赤眉一部已经盘踞盟津上游黄河以东地界。山东铜马军也开始染指河北，这些都是刘秀北行的死敌。按更始皇帝的诏令，刘秀此去河北，是以破虏将军、武信侯，假大司马事，持节宣慰河北。即便“假大司马事”又是一次临时代理，但以重臣身份持皇帝旌节巡视宣慰，也是难得的荣耀和机遇。不过，更始皇帝在诏令中特别关照一句：“为防止河北群雄对大司马带领兵马产生疑虑，只许带十数仆从前往，旧属将领一律不得随行。”更始皇帝和朝中暗箭神手们冠冕堂皇之理由是“防止河北群雄对大司马带领兵马产生疑虑”，其真正用心是让刘秀变成离山猛虎、失水蛟龙，借河北群雄之手置他于死地。
更始元年（23）十一月望日，刘秀早早启程，带着李通帮忙招募的十五个骑从，出洛阳城夏门，快马到了古渡盟津。上苍为了让刘秀宣慰河北的险境更像险境，刘秀一行到达盟津时下起了大雪。天地迷茫，风卷雪花飞扬。黄河浊浪，行色平添悲壮。两艘渡船靠岸，人、马分别登船。刘秀挺立船头，遥望黄河北岸，远近茫茫一片。颍川郡郡丞冯异辞官不做，昨天才以白身应募做刘秀的主簿。他靠近刘秀说道：“当年周武王在此会盟伐纣，也许也是这种天气吧。”
刘秀不无担心道：“当年周武王与诸侯盟誓，绝非刘文叔今天寥寥十数骑，落落船两只啊。”
冯异故作诧异道：“不对呀，这盟津古渡明明有万千精兵随行，大司马如何说只有寥寥十数骑？”
刘秀看着冯异道：“主簿可将万千精兵指与我看。”
冯异拍拍自己的胸脯道：“昨日大司马一见属下便兴奋异常夸道：‘得冯公孙随行河北，不啻平添精兵万千’。属下一直不离大司马左右，如何没有万千精兵随行？”
刘秀听冯异说完颔首哑然一笑，便把目光回望随从们帮船家把战马往船上费力牵拉。刘秀把牵挂的目光回望远处，在传说是武王会盟台的高坡上，分明看见李通、阴丽华、伯姬的身影。昨天已经说好，李通今日送阴丽华和伯姬回到新野阴家营子居住，他们却在身后暗暗跟随了一百多里默默送行。此时此景此心此情，蓦然让叱咤风云出入万军若等闲的刘秀心潮澎湃热泪欲滴。
李通本来坚决要随行河北，自己也需要他随行河北运筹帷幄，然考虑到河北宣慰前景莫测，万一闪失了李通，也等于闪失了小妹伯姬。为了伯姬，为了让李通能照应爱妻阴丽华，刘秀坚决让李通继续留在更始皇帝身边周旋。
刘秀把目光固定在阴丽华的身影上，阴丽华那万千牵挂凝聚于泪眸若在和自己对视。美女之美，往往美在俏丽外貌。阴丽华之美，美在俏丽外貌加贤良心窍。明知丈夫此去任重道远山高水长，她却只叮嘱时令变化衣食住行，浓情若淡避而不问祸福归期。
冯异也发现了会盟台处的几个身影和刘秀牵挂不舍的目光，看见人马登船已毕，便近前朗声告禀：“启禀大司马，所有人、马全部上船。”
刘秀毅然转身道：“立即开船！”
此时的风雪更紧，两艘渡船在船工的整齐有力的黄河号子中起航。船到中流，风大浪急，渡船几次险些倾覆。刘秀和他的随从一起帮忙船家摇橹扳舵，齐声大喊着“嗨呦嗨呦”，呼应着船工们的黄河号子。风雪中的渡船颠颠簸簸，顽强地向北岸靠近。
俗话有“天道酬勤”之说，世有无数“天道酬勤”之例。其实，天道酬勤，天道也酬善。天道酬善之例，亦不少于“天道酬勤”之例。当年刘秀因学费不继回到舂陵村下地务农，那次见过路伶人谭琵琶口馋，偷摘自家橘园几个橘子尝鲜解渴。刘秀当时不仅没责怪谭琵琶，反而摘下几个装进谭琵琶的行囊，并歌吟告诉躲在一边的谭琵琶不必因此羞愧。刘秀作此小善，过后早忘得一干二净，倒是让谭琵琶铭记一生。得知刘秀仅带十余骑深入河北险境，便先于刘秀过黄河，去至城镇要津，新编《刘文叔昆阳大战》、《刘文叔德信收五城》，连同早年编下的《文叔有麦种》、《伶人窃橘记》，轮换在闹市弹唱。刘秀的英名早已传遍海内，再加伶人谭琵琶有意渲染，河北魏城、邺城大镇要津，都知道刘秀奉更始皇帝君命要来宣慰河北。谭琵琶这样热心暗地一掺和，倒让刘秀过了黄河之后一路顺风顺水。刘秀听任冯异过河后的建言，置办了车辆旗幡仪仗，招募侍卫数百人。再加醒目的“钦天大司马宣慰使刘”的大纛，立马使刘秀的宣慰河北显得整整肃肃威威赫赫。
刘秀一行显汉官威仪，行代天之举。每到一地，宣慰嘉勉守土官吏，不私纳官吏一文。察清官吏优劣，当众公允升迁。再加无日无夜辩冤狱，赦囚徒，革除王莽苛政，恢复汉室官谓。一时间吏民欢愉，争相称颂刘秀声誉德政。就连许多啸聚山莽的盗贼，也成百成千归附到“钦天大司马宣慰使刘”的大纛之下。刘秀因此收聚兵将五千余人，交给先期潜行河北的二姐夫邓晨屯驻魏城。刘秀顺风顺水走到邺城，也对自己开手大顺有所不解。当他就此向一个邺城小吏询问原委时，才想起当年自己橘园摘橘送给过路伶人的那一幕。刘秀命人私下寻访谭琵琶不得，心里好一阵唏嘘嗟叹。令刘秀没想到的是，此时有好生之德的上天还在眷顾于他，一颗旷世难寻的将星，正在冉冉靠近邺城。
南阳郡新野县有个名字怪怪的歪锅子乡，歪锅子乡有个名字怪怪的龟鲎村，龟鲎村也有个名字怪怪的人叫俎鼎。更始元年三月，刘玄在淯水河畔称帝的消息传到龟鲎村，能通读几篇《郑风》、《小雅》的俎鼎动了攀附他人建功立业的心思。俎鼎字勋臣，年纪三十挂零，猴眉鹰眼兔唇、马脸驴鼻牛耳，相貌古怪磕碜。他私下掂掂自己的斤两，知道自己的腹藏和尊容不会被更始皇帝乃至他的重臣接纳，便鼓动去长安游过学的邓禹，出山襄助更始皇帝复兴汉室。
邓禹字仲华，青春二十一二。总角后与成人谈论《诗经》往往语出惊人。其身高七尺五寸，星眼剑眉，白面红唇。风雅倜傥，行端表正，再现千年前楚国宋玉真身。在僻地龟鲎村，能与发音失正的俎鼎偶尔切磋交谈，也是一件打发寂寞的乐事。加之俎鼎常常自嘲自己是宋玉同时的登徒子的后世真身，二人一俊一丑竟成厚交。他听了俎鼎的鼓动，放下手中《孙子》道：“勋臣之勋，先建勋，后称臣。仲华在长安游学时与柱天都部刘的胞弟刘秀亲密交厚，我立刻写下荐书，你拿着去见他，日后少不了大夫之富贵荣耀。”
俎鼎的鹰眼射出惊诧目光，因兔唇口齿发音不准道：“鸡眼仲发与牛又交媾，你奴何不期见他？”
邓禹听俎鼎发音失正得太离谱，张口把“既然”说成“鸡眼”、“刘秀”说成“牛又”、“交厚”说成“交媾”。便指着他鼻孔很大的“驴鼻”道：“勋臣怎地说话？你自己鸡眼，你自己与牛又交媾。”
俎鼎说话曾得邓禹指点，只要放慢语速，咬准字根，也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话语。于是他龇龇黑牙齿，不对称的黑脸上给邓禹赔了赧然的笑，便开始咬牙切齿般缓慢道：“咱这歪锅子乡龟鲎村，我叫俎鼎，你叫炖鱼，亲亲（听听），这都是厨房内的家什，辛劳些人们的口中之物。不走出歪锅子乡龟鲎村，咱肚子里白装些诗云子曰了。”
邓禹笑道：“勋臣错矣，在下姓邓名禹。有人解之为姓邓的宋玉，也有人解之为姓邓的大禹。任你俎鼎狼犺，也休想炖我之姓邓的大禹。”
俎鼎争辩道：“仲发（华）错矣，大禹之‘禹’，据古书解释就是‘蚃虫’，咱这地界叫‘知声虫’，也叫‘地蛹’。你邓禹不离开龟鲎村乘乱世建功立业，一辈子只能潜入黄土做地蛹。”
邓禹对俎鼎一番有根有据之说，也可生发措辞舌辩，但他此时正精研《孙子??谋攻》篇，便面带微笑拿书看了起来。
俎鼎见邓禹做出逐客姿态，也只得悻悻离去。
时隔八个月，当邓禹得知刘秀孤身奉旨宣慰河北，立即去至俎鼎家兴奋道：“勋臣兄，刘秀仗节宣慰河北，是猛虎归山，蛟龙入海。你我此时追随刘秀，可谓审时度势，择机而动也。”
俎鼎此时正迷上《周易》，便摇头道：“牛被害，牛秀失单才猛虎归山。仲发说他是蛟龙入海，正应《易经》所说‘潜龙勿用’。仲发与他交媾你去，勋臣还得在龟鲎村审细过细（审时度势），借机而动也。”
俎鼎对形势的错判退缩，丝毫不动摇邓禹信心。约上俎鼎，原本是聊解路途孤寂。俎鼎不去，邓禹也乐得日后少个累赘羁绊。得到刘秀宣慰河北的消息的第二日黎明，邓禹便给父母留下一信，乘快马，起五更；经洛阳，渡盟津，七日之后便夜宿魏城。可惜就在夜宿魏城前一天，蟊贼偷去邓禹代步马匹和大部盘缠。好在随身的盘缠不至成为道边饿殍，邓禹又是三天长途跋涉，直走得鞋破腿瘸拄杖蹒跚，终于在邺城追上刘秀。
刘秀在邺城官署得知新野邓禹在官署外求见时，高兴得大叫一声，双手推开阅看的书卷，拉起冯异的手兴奋道：“天降斯人于邺城也，主簿快快与我迎接邓仲华去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