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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走沙漠二十年张掖李学辉(APP内全文阅读)完结版

时间:2019-03-31 18:12:02编辑:宛露

行走沙漠二十年主人公叫张掖李学辉,是作者杨献平非常有名的一本原创作品,正在微阅云火热连载中。全书主要讲述巴丹吉林沙漠,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右旗北部,面积4.7万平方公里,是中国第三大沙漠,世界第四大沙漠。巴丹吉林沙漠占阿拉善右旗总面积的39%,相对高度200米~500米,是中国乃至世界最高沙丘所在地。

《行走沙漠二十年》 第四辑 西出阳关:独行沙漠二十年 免费试读

沉醉

我醉了,呕吐,后来是鲜血,腥味弥漫。有几只绿色眼睛,狗或猫,它们是夜晚的王。干燥的地面尽是黑色污垢,浓烈的酒味和血腥在午夜让我觉得了痛苦,头脑有些清醒时,起身回家。路上的卵石和沙粒被脚步带出响声,沙沙地。有风吹来,冬天的凌晨的风——它们生硬,包含了铁。我从侧面看到星斗,天空蓝得沉默,山坡上的枯草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叹息。

醒来,阳光满身,淡黄的光亮从窗玻璃上投射进来,光柱中飞舞着万千灰尘。我感觉到,头仍在隐隐作疼,被子盖着的身体衣装凌乱,昨夜酒渍和油污仍很明显。我想起来了,昨夜,和他们,同学,十五六岁的孩子,在戏院旁边的小卖部喝酒。门外是人声、平调唱腔和喧闹的锣鼓。村里唱戏,他们来了,我们不得不有所表示,和武生一起,买了白酒和小吃,就着小卖部的柜台,肆无忌惮地说话,大口大口喝酒。

我知道自己醉了,但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。他们走,我和武生送到路口,佯装没事,朝着频频回头的他们挥手告别,各自回家。武生刚刚转过弯儿,我就吐了,白色的酒液在身体之内泛起江河,它们汹涌,冲撞,向着喉咙。我想忍住,把酒精和小吃留在胃里。可我做不到,一个人,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,由着一种液体,在趔趄的行走中接连呕吐。

为什么会这样呢?进入身体的酒液,令一个只有15岁的孩子想到了死亡。就在这一年冬天,附近村庄有人结婚,我就代替了父亲,拿着轴画、被子面、脸盆之类的礼品,去送,混一顿饭吃。开始,不敢喝酒,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成年人猜拳行令,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,吵吵嚷嚷,骂骂咧咧地不像样子。心里鄙夷,我想喝酒有什么好的呢?好好的一个人,因为酒,一个个都变得陌生了。

没过一个月,我喝醉了。那个夜晚,在呕吐当中,对着空阔的黑夜,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。

春节到了,一些晚辈来给父母拜年,酒是少不了的。父亲胃疼,我是长子,替父亲喝酒天经地义。大年初二,大姨家的四个表哥来给爹娘拜年,又是酒,从中午到黄昏,那一次不知道喝了多少,喝到最后,出门解手,风一吹,晕,又是一阵呕吐,又一次吐血。母亲着急,骂父亲老实,怪四个表哥喝酒没个样子。

再一年,中学毕业,学校里也没有聚餐,同学们三五一伙,凑份子,到饭店里面搓了一顿。我、二光、张升和曹么么关系最好,四个人喝得激动,说得动情,眼泪汪汪地,用酒杯和酒量告别,衡量感情深浅。那一次,又喝得酩酊大醉。各自说起心事,无限感叹,坐在饭店对面大桥上,看着滔滔向前的流水,心里边充满了分别的无奈和慨叹。

时间日夜流过身体,一个孩子,几次醉酒,痛苦欲死的体验很快消淡。1991年冬天,被村里的民兵连长带着,去县里体检。晚上,一个饭馆里吃饭,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。第一次在外面吃这么丰盛的宴席,一阵猛吃,肚子鼓起,纷纷端了酒杯,跟民兵连长和其他几个人喝酒。一杯一杯的酒没什么感觉,就流进了肚子,又是一场大醉。回到家里,跟爹娘说,这回在县里大吃大喝了一顿,不用自己掏钱。

后来想,那钱还是自己掏了,不过转了一下手。那一年冬天,我离开了村庄,在西北,前两年,浑然忘却了这世界上还有酒。单位会餐时,偶尔喝些啤酒和红酒,人多,觉得没意思,也缺乏喝酒的氛围和对象。

第三年夏天一个上午,收到家信,弟弟说,你暗恋的同学田结婚了。我怔住,在收发室外呆呆地站立着,心脏似乎被一只尖细的铁锤一下一下地砸,疼,泪水涌出。整整一个中午,在院墙以外的沙枣树林里,走来走去,脸庞和***的胳膊被树枝划出伤痕。我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,怎样才能使疼消失。同乡的安来了,不由分说拉了他,到饭馆,要了酒菜,先闷头喝了半斤多,再次端起,再也忍不住,眼泪、哭声和鼻涕一块流了出来。

那一天,在异乡,两个人,在酒液和悲痛中,我想到了死亡,想到回家去询问她。安说,这些都是徒劳的,没有什么能够将一个新婚的女子从另一个人怀抱里呼唤出来。可是我不甘心,那种疼痛夜以继日,贯穿了日常思维。每一想起,就疼,焦躁,想到酒,白色的酒,红色或者黄色的酒,它们才是最好的,只要我要,就可以要到。在人和物质、感情和理性之间,我宁愿在刻意制作的迷幻和痛苦中沉醉,也不愿意要清醒的疼痛。

醉酒之后,我忽然想,这几年,被自己喝到身体内的酒液大概有几百甚至上千斤了。这令人惊诧,一杯一杯,一瓶一瓶的酒,它们是怎样在一个人的肉身当中扩散和消失的呢?那些年,从这一家到另一家,小镇里所有的饭店和餐馆都被我光顾过了。和老板们混得很熟,没钱时候,还可以赊账。一个人喝没有意思,就叫老乡或者同事,一次一次之后,便觉得饭菜可有可无,酒才是唯一需要,也是最终目的。找不到人或者穷得身无分文的时候也很多,就赊账,买一瓶廉价的酒,一个人,就着夕阳、窗外的天空和花草、路过的行人或者空空的戈壁,一口一口喝。

那一年春天,一个同事喝酒喝死了。女朋友要和他分手,就像我当年一样,他自己买了两瓶白酒,蹲在镇子外的沙枣树林里喝,喝着喝着,就把自己喝没了。

听到这个消息,我木了,抚摸着自己的胸口,觉到了一种可怕。而这个震撼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,一个月后,就又继续在酒液当中沉醉。每到饭馆,吃一碗面,也想喝酒。

那年夏天,刚完成了一个工作,头儿叫吃饭,交代我们喝啤酒,啤酒像水,没有滋味。就自作主张,要了白酒。一直喝到被人送到医院,我清楚记得,医生用手翻了我的眼皮,说没事,回去喝点水,休息一晚就会好的。

也就在那一年冬天,我离开原来的单位,到电视台工作,和山东的庞同住一室。两个人慢慢熟了,常在一起喝酒,地点固定在一个叫做飞天的饭馆。那里有个东北的女孩子,叫兰兰或者月月,对庞很好。后来又有一个姓陈的女孩子,也对庞好,多次到我们宿舍去,庞躲着不见。有时打电话来,庞也不接,让我挡驾。陈很漂亮,眼睛大大的,清水洋溢。有一次,陈把我叫出去说,她喜欢庞,梦想做他的媳妇,希望我帮忙。

听了陈的话,我很伤感,不是喜欢她,而是嫉妒庞,也突然觉得,这么多年来,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我,就是一个人,不爱我,说一句假话也好。而没有人说的,我知道。曾经的暗恋只是一厢情愿,只是风中的树枝偶尔触碰到了对面的花朵。

那么多年,一个人,在巴丹吉林,在沙漠和戈壁之间的流沙地带,除了酒,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令自己忘却和快乐。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醉上一次,蹲在路边榆树灌木丛中呕吐。夏天躺在门外的水磨石地板上,睁着混沌的眼睛,看蓝色天幕中的星星,云层后面的月亮,想起曾经的爱情,蔓延的疼痛,没办法收拾自己,找一个偏僻的地方,对着戈壁远处的苍茫,大声吼叫,把嗓子喊哑,使劲摔打自己,但却觉不到疼痛。

偶尔有远处的朋友来,喝酒,没有陪好朋友,自己醉倒了。有一次在酒泉公园的帐篷里喝着喝着,在沙发上睡着了,醒来,四周无人,帐篷空落,邻近的劝酒声和歌舞声一波一波传来,一个人坐在那里,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空旷和一个人的悲凉。后来,他们当中的三个回来了,叫我的名字,搀扶着我,走到一面湖水旁边,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挣脱,从栏杆上跳了下去,他们惊呼,拉我出来——早上醒来,发现两腿上还缠着几根蛇一样柔韧的水中藤蔓。

1997年,随他们去河西的肃南,裕固族的领地,在祁连山深处,岩石、牦牛和青草之上,一大群人,在黑夜的帐篷,手抓羊肉、青稞酒、酥油奶茶,彻夜的歌声和胡蹦乱跳。从傍晚6点到凌晨4点30分,大碗的酒进入身体,但却没有丝毫醉意。黎明,站在空阔而短促的肃南大街上,从祁连雪山掠来的冷风中携带着丝丝缕缕的冰冷气息。

第二天,在县城向上40公里的大岔牧场,一顶帐篷,一个***,还有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,端着酒杯,歌声高亢嘹亮,酒水淋漓。坐在他们的木床上,透过敞开的门帘,对面山坡上的牦牛、羊群和马匹在缓慢吃草,阳光一点点离开河谷,爬上对面的山顶——很美。

我一直记着,在祁连山,在肃南,青草淹没帐篷,溪水冲刷卵石,我相信,那里的酒液进入身体,就再也不是酒了,我时常怀疑它们就是干净的雪粒,就是拉扯溪水的浮萍、山坡上到处生长的金露梅和秋风中高高飘摇的羽毛草。

肃南之后,我第一次感到了醉酒的虚妄。尤其是在众多人狂轰滥炸的集体餐桌上,看着他们,觉得他们与从前的自己一样可怜。单纯喝酒,相互叫嚣,为酒而酒,为醉而醉,我感到可耻。不怎么喜欢喝酒,也不想喝醉,端一杯,要先用舌头轻轻蘸一下,鼻子嗅一嗅,它们的滋味便从口鼻传入到身体乃至灵魂当中。有几次,拒绝了领导分派的酒任务,实在躲不过,偷偷把酒倒回瓶子。酒是通灵的,它们不需要这样,酒,是滋润,而不是摧毁。

醉酒的感觉很快淡忘,但很快又重新燃起。躲不过的,必需的,它们一直就在,很多时候,必须要在他们分配的酒液中成为一个十足的酒徒。我厌倦,找借口,但没有一次真的躲过。烦躁、痛苦,喝不了两杯,晕,也会沉沉醉倒,内心和身体都在拒绝。我想,一个人,多么单薄呀,在这里,他仅仅是一个印在空中的干瘪词语。

2002年初秋,在武威的天梯山,在赵旭峰家里,他的花儿和凉州民歌——浓重的土腥,干净的土腥。我爱他的会唱歌的嘴巴,爱他歌声中的红柳树丛、豌豆面、尕妹子、洋芋蛋,一张张空阔的土炕上、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和肉体的动静。他唱一首我喝十杯——我又醉了,但还挣扎着不想离开。

回到单位,又是接连的酒,间隔的醉,呕吐,又是黑色的鲜血。我感到沮丧,失望,鄙夷和痛斥自己,我想真的远离。

2004年春天,在北京,酒后的深夜,五棵松地铁站口,一个人,走来走去,一些出租车不怀好意,一些人在黑暗中行走和消失。耳边的声音近在咫尺,我说到疼痛,说到梦想,说到可以的和不可以的,爱和忧伤,活着和死亡。

后来,在诗中,我这样写道:

夜太深了

安安,有一种光

在我们的心上

初春的空气中飘浮着人类的惆怅

可以看见的星空

高处的冷

我们都在一个陌生地方

在深夜受惊,自己抱紧心脏

那一个夜晚,我知道自己没醉,那些酒液在身体之内是火焰,又是积雪,是泥浆,又是花朵——无法消除。叫了出租车,却不知道想要去哪儿?哪儿都不是我要去的,唯一的方向被内心拒绝。

坐在车上,我哭了,泪流满面,接连的灯光打在脸上,我又感到醉酒的美,迷幻、真切,紧贴大地却又悬浮空中。我谦卑、狂妄、自私、博大,我是我,又不是我,我把自己丢掉,又牢牢抓住。

在金塔县和额济纳之间

相对于南太行的草木繁茂,山高水长,巴丹吉林沙漠的荒凉和空阔是令人心痛的。

1992年初春,我第一次被车子载入沙漠。从金塔县向北,寥落的村庄被灰尘漂浮,迎面的大戈壁似铁色之海。车子在丘陵上颠簸,如同风涛中行船。我觉得了一种巨大的空和身不由己的晕眩。到合黎山一带,原本阴霾的天空突然抛下雪粒,犹如细密的钢针,硬扎扎地砸在玻璃上。那声音,似乎敲到骨头里了,我的灵魂都清脆有声。

我不知道目的地还有多远,这戈壁究竟多深,通向哪里?我此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状态,我的生存境遇比在南太行老家更好还是更糟?这些疑问,从看到戈壁的那一刻,就沉压在灵魂当中了。可我仍旧是迷茫和无奈的。因为,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能决定的。

人和其他生命一样,都是地域的,也都是命运的。我所能做的,只是顺从,像孩子依从父母,落叶顺从于风。那时候,我自己唯一清楚和肯定的是,一个人,从身体到灵魂,都要学会挪移和搬迁。

这种挪移当然包括对一方人心及地理的害怕,甚至厌弃。我想,在即将进入的巴丹吉林沙漠,我和这片地域是陌生的关系,还有已经认识和不认识的人,没有谁知道我的过往,就像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一样。这一切对我都是崭新的。

当天晚上,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戈壁边缘的军营,躺在十多个人合睡的大床板上,街灯的光亮透过玻璃,打在新发的军被上。暖气热得让人淌汗,多人混合的味道叫我呼吸沉滞。我睁着眼睛,看着白色天花板,想到南太行,还有在那里生活了大半生的父母。想到西行路上的城市及山川,还有那些于我有过深刻印象的人们。除了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呼噜声,整个大地都是安静的。

在此之前,在南太行乡村乃至附近的城镇,草木虫鸣与喧嚣声似乎一刻也没有远离过我的耳膜。它们就像是追杀不止的敌人,不停止地战斗,把我十八年的生命贯穿得生生不竭。而现在,这种安静一方面使我体验到了生命当中原本就在的“静因”,另一方面,我还觉出了生命最终的那种旷寂。

早上,是嘹亮的军号,惊起彻夜打盹的乌鸦,它们聒噪的叫声如同石头刮锅底一样的令耳膜发酸。起床,跑步,冷风迎面,喘息声中,可以听到的路侧茅草被风擦出的嗖嗖声。脚步在水泥路面上像是持续不断的热烈掌声,从这边到那边,惊醒了周边一扇扇黑色的窗户。孩子的哭声起来了,在我们的脚步声中,像是一串尖锐的音符,扎得人心一片柔软。

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漫长得让人头疼。在壕沟里趴着瞄准的时候,我注意到,这里的泥土泛出太多的盐碱,把黄军装的前襟染成了灰白色。到四月初,草还枯着,蚁窝上还封着厚厚的干土。偶尔的蜥蜴似乎跑不过一米就找地穴或者草丛躲起来。直到四月中旬或者下旬,干冷的风中忽然有了暖意,吹在***的皮肤上,有一种发痒的感觉。嗅到花香的时候,军营四周少许的杏花开败了,碎花片落了一地,被刚刚冒出的苜蓿芽顶在头上,青黄或青白,就像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。

再后来是桃花和梨花,粉红的,树枝隐匿不见,泥土暗淡。梨花上抖着花衣,把嫩黄夹白的蕊高高举起,阳光和风大肆进入,当然还有灰土。为数不多的沙枣树开始发芽,榆树也是。沟渠里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带着去冬的残枝败叶,清除掉粘在渠壁上的灰土,悄无声息地进入野地和树林。

可能是训练劳累的缘故,每夜都睡得很沉。从窗玻璃看到繁星,蓝得孤独的天空真的是圆形的,是穹庐。有几次,被窗外的吼声惊醒,觉得呼吸沉滞,满口的土腥味儿。风声像是万千兽奔,战马驰骋。石子箭矢一样飞行,在墙壁和玻璃上发出迸击与碎裂的激烈声响。早上起来,被子上满是沙子,窗台和走廊上堆了一层。营区周围的花朵一夜溃退,只剩下新出的枝丫,在继续的风暴中剧烈抖动。

风中的“风雨无阻”

巴丹吉林沙漠夏天的早上总是充满绿叶和清水的气息。报到第二天早上,我还没穿好衣服,就听窗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口号声。我一下子怔住,手停在胸前第三颗纽扣上。怎么还有女兵?不自主地走到窗边往后看,只见清晨的太阳光辉中,一群穿月白色衬衣的女兵正从门前跑向操场。

他们笑我,竟然不知道后面那栋楼就是通信连宿舍。还说,在沙漠荒凉久了,听到女声就像打了鸡血,连汗毛都叮当乱响。

女兵的声音和身影天天可闻见,甚至在内心最隐蔽的角落缭绕和跳动。可是,从没有一次近距离接触。有几次在路上见到几个女兵,远远地就心慌、脸红,想赶紧找个地方躲开,可脚步却不听指令。与她们相向而过时,心脏就要爆破,嗵嗵的,震得双臂生疼。

秋天越来越深,狂风吹乱梦境,尘土日夜荡涤。整个沙漠和人,似乎都处在一种漂浮的状态。有一天,就要下班时,室主任说,团里要组织元旦文艺晚会,每个单位出几个有文艺才能的人。我呢,啥也不会,长相又不好,可是会写点小豆腐块,串词的任务就由我来完成。

晚上,正和同室的几个老兵看电视剧《包青天》,电话响,政治处张干事叫我去文化活动中心一趟。我脸红心跳地快步走到,还没见张干事。一个女兵大声叫我名字,随后拿着几张揉皱了的白纸,走到我面前说,这里那里是不是再改改之类的。说话时,她脸离我很近,额前刘海儿撩了几下我的脸颊。我浑身燥热,只觉得有一种发自人体的香味直逼内心,几欲丧失意识。

她姓张。从那时候开始,有事没事给她打电话,有时候她和我聊,有时候不理我。她的声音清脆,听起来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,说起话来,像是两只芸豆不断碰撞,更像在冰上翻滚的晶亮沙子。话语间虽没涉及私情,但我心里,则总是有邪恶的念头魔鬼一样冒出来又强行压回去。

我想她一定会留在部队,或者考上军校后再回来。可是,年底,她说她要退伍。我伤感莫名,握着话筒好久没说话。她似乎觉得了什么。叹息了一声,说请我帮她拍一些在部队生活和工作的情景,留个纪念。我满口答应,利用周末,为她和几个年轻女兵一起拍了一些镜头,然后加班编辑。她说她很喜欢周华健的《风雨无阻》,我翻录配在片子里。又翻录了一份送给她,她接住,说,要是可以,十年后,我想再回来看看,那时候,希望你也在这里出现。我点点头。

此后,几乎每年冬天,我都想起她这句话,可十年之后,我还在巴丹吉林当兵,而她却再也没出现过。现在,又十年过去了,我也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,在成都,每年入冬时候,总是要打开周华健的《风雨无阻》,在老去的歌声中,回想当年和她一起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的那些恍惚情景。

沙漠近处的个人生活

我在这个连队的日子很短。一个月后,天气越来越炎热,站在阳光下,有一种被剥皮抽筋的感觉。某一日,我再次背起行李,提着一只黑色的包,除了衣服鞋子,还有几本从老家带来的书,到另外一个单位报到。这里是机关所在地,还有家属区。楼是苏式的,两层,里面住了一群人。干部在二楼,战士在一楼。

第一天晚上,我整理好床铺,很早就睡了,到半夜,楼上是剧烈的床板声。我大概知道他们在做什么,也忍不住想入非非。身体某处焦灼不堪,充满爆破力。

第二天早晨出操,见到楼上的人,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和她。从饭堂吃饭后,我去办公室,打开门,书籍、烟灰缸、挂图及各类规章制度,给人一种森然的凌乱之感。找到扫帚,从最后一排开始扫,然后到水房洗了拖把,一阵劳作,房间里便腾起连绵的热,我汗流浃背,刚坐下来,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进门了。

坐在靠窗的位置,我看到大片的阳光,还有同样的办公楼。巷道里,放满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。有一些高跟鞋,在水泥台阶上敲打,咯噔咯噔,响亮得让人心生奇诡。傍晚散步,我和新兵连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战友李秀强一起,沿着办公楼前的小马路一直向北。最开始,是人声,在操场上打球,或者三五成群;还有的,坐在树荫下嘻嘻哈哈。有一些女干部,穿着裙子或者单薄的衣裳,蝴蝶一样飞。我侧脸看了看,李秀强也看,所有看到的人都看,甚至连窗户也在看。李秀强说,中间那个漂亮。我说,都不好看。李秀强说,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,然后笑。我没否认。

楼房尽头,是一道围墙。一株起码有100年的庞大沙枣树,庞大的冠盖占据了围墙内外。再向外是菜地。一个单位一片,种植最简单的蔬菜,如大葱、胡萝卜、白菜、香菜、西葫芦、番茄、青椒、茄子,还有南瓜、豆角。走进去,鼻孔立即被湿气围堵,身体一片清凉。

李秀强说,新兵连和咱一个班的安平在某单位菜地。我想了想,脑子里出现一个长着一字眉、大嘴巴、脸膛宽阔的人的模样。然后哦了一声,跟着李秀强,穿过一道用沙枣树枝扎成的围墙,到一座红砖房屋前。李秀强喊安平的名字,好久没人答应。我摘了一根刚刚成型的黄瓜,扭开水龙头,简单洗了,掰开,给李秀强一截儿。两个人正嚼得满嘴绿沫,忽听背后一声大喊,急忙扭头,看到一个身穿陈旧黄军衣,戴着一顶黑草帽的人从菜地栅栏处冒了出来。

相对于戈壁及内里的巴丹吉林沙漠,从前可能是绿洲,水草丰美,到处都是牛羊和牧人,还有成片的树木及各类灌木。现在是人居之地,很多植被仍旧在钢铁水泥之外被保全。菜地是很多年前开辟的。在蔬菜茂盛的季节,这里空气湿润,树木环抱,青蛙和夜虫很多,就连鸟雀也喜欢在菜地四周筑巢。

三个人坐在小砖房门前的木凳子上,开始说在新兵连的事情,如某某战友咋样,做过哪些可笑的事儿。又说三班长和五班长对象到底谈着还是吹了,说连长和指导员俩人的共同点和不同处。

虽然是三个人,但气氛很热烈,没有顾忌,不怕说错话。我想,这种场景是尽可以放松的,也是尽可以把真实的自己拿出来的,把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发表的。恋恋不舍地告辞,回到宿舍,晚点名,洗漱,沉沉一夜后,又是新的一天。

操练之声惊飞鸟雀,就连路面和墙壁上,也都是回声。到了晚上,我迫不及待地约了李秀强,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,先是坐沙枣树下,后来又铺了一张苇席。再后来,我们觉得光说话不过瘾,就到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扎西部啤酒,三个人就着黄瓜、青辣椒,边喝边说。

李秀强说他来当兵之前,家里给他介绍了对象。还说,她长得很好看,临来当兵的那天晚上,俩人第一次亲嘴,他还用手把人家许多重要地方都感觉了一遍,挺那个的。安平说,他来前,有一个女同学托人给他送了一条围巾。可到年底,她立马就成了村主任的儿媳妇。我说俺爹娘倒是想趁俺没走之前,抓紧给说个媳妇,先定下来,可说了好几个,闺女和她爹娘都嫌弃俺在家时候拖着屁股懒,上学又不中,花钱大手大脚。帮忙的亲戚和媒人把嘴唇都磨薄了,人家就是不点头。

刀子或带刀子的河流

她就在我身边,而我却浑然不觉。参军到巴丹吉林沙漠的头两年,极少外出,一是机会绝少,二是自己也无心。只觉得,沙漠之地,戈壁横贯,唯有天空纯净幽深,剩下的就都是黄沙和灰尘,或者被它们严重覆盖和篡改的事物了,连人也不例外。

1995年夏天的某一天,同乡战友徐晓生周末叫我出去玩。我没问去哪儿就请假出了大门。他说是去鼎新镇转转。那地方我知道,到部队那天晚上路过,有些昏黄的路灯,以及乱七八糟的黄土版筑四合院,冷清的街道上满是灰尘和灰尘染脏了的人类生活遗弃物。

破旧的驼铃牌班车在土石公路上一边收集人,一边扬起尘烟。到一个镇子。阳光热烈得前所未有,把路边的柳树烤得阴阳失调。一下车,徐晓生就奔向一间写着理发美发的小店,我只好尾随。一个面容姣好、身段窈窕的女子正在为一个青年人理发。见我进来,那女子还没开口,徐晓生就露着一口小白牙让我坐,又拿杯子倒水给我。

我似乎知道了什么。中午,徐晓生请客,还有那位女子。徐晓生说她叫嫪什么。一听这个姓,我就想起秦始皇妈妈的故事。三个人吃咸唧唧的牛肉面。抹了嘴,徐晓生和嫪姓女子说去河边看看。我抬头看了一下快要烧红的天空,又看了一下一只卧在阴凉处把舌头吐在地上的杂毛狗,拧起眉头。嫪姓女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,说,这里确实有河,叫弱水河,也叫黑河。《山海经》里说“昆仑之北,有水,其力不能胜芥,故名弱水。”知道不?

我自恃还有点文墨,她说这句话,我感到惊诧。

三人租车,沿着公路向祁连山方向行驶十多分钟,便看到一条宽阔的河道,白沙平铺的岸边,茂盛着一丛丛开紫蓝色花朵的植物,茎秆一色暗红或紫红。嫪姓女子说,那是红柳。古代人用来做箭杆。再向北额济纳旗方向,却见一边光秃山岗上,耸立着一些状似碉堡的建筑。嫪姓女子又说,那是汉代烽燧,和匈奴有关系,据说汉武帝开拓河西和居延之后,名将路博德奉命修筑,十里一座,一直延伸到外蒙古。

我问,你怎么知道这些?她笑了一下,说,我就是这里的人,不了解自己家乡,就不算上过几天学!她这句话更让我惊诧,忍不住心生敬意。

到一座叫天仓的村庄后,登上一座尚且完好的汉代烽燧后,驰目四望,只见莽苍瀚海之中,有一条弯曲而明亮的河流,蟒蛇一样蜿蜒,伸向苍茫。我忽然觉得,这一条沙漠中的河流,俨然一把巨大的刀子,在荒凉与枯寂之中,斩开亘古荒原,以柔软无声的方式,将水流注入。也更像是带刀的军团,前赴后继,从祁连雪山逶迤而来,以坚决而无声的方式,滋养时间和沙漠之中的人、事、物,以刀子的方式,行水与大地万物之间的那些美妙事情。

消失的夏天

大概1996年,在南北各长一棵不知兀自歪曲了多少年,枯枝满身,但仍旧绿叶丰盛的沙枣树的军人服务社院内,一些退休了的老职工自发地以支架老旧帐篷的形式,开了不少小饭馆。常年除了饭堂就是方便面的官兵蜂拥而来,尤其周末,服务社大院便成了食客与油烟的汪洋大海。

生意火爆,店老板便雇了服务员。那些女孩子,大都来自附近农村,与部队就隔了一道围墙,还有上百亩的沙枣树林。其中有个姓徐的女子,家在紧靠不远的茨冈村。二十四岁生日那天,在诸多老乡的撺掇下,我也在小饭馆举办了一次生日宴。那家饭馆只有徐姓女子一个服务员,那一个中午,也没有别的食客,徐姓女子端菜倒水,就像是我们的专用勤务兵。

喝酒多了,睡醒,口渴带后悔,只觉得,生日乃是母亲疼痛之时,自己来庆贺有些残忍的意味。喝了一通水,大步铿锵地又去了徐姓女子所在的小饭馆要了一碗酸菜面。这时候,已近熄灯时间,几无他人。老板掌勺,做好面,徐姓女子端来,我倒了半碗醋,埋头狂吃。可能是我的吃相太有趣或者夸张了,只听有人小声窃笑,嗤嗤地,像是好奇,又有娇嗔。我抬头一看徐姓女子,她确实满脸都是笑意,从鼻翼扩散到两只大眼睛里面和脸颊上。我歪着还晕的脑袋问她笑啥?她终于忍不住的样子,捂着小腹,上身前倾,扑哧一声大笑起来。

她叫秀梅。这名字是和她闲聊时候,她自己说给我的。此后,季节在巴丹吉林沙漠按部就班,风尘之中植物胖瘦自如。有很多课余时间,我一个人,或者和几个同乡战友泡在秀梅所在的小饭馆,喝啤酒,吃羊肉;有些周末,一坐就是半天,旁边的厕所几乎成了另一种啤酒窖。有一次,一个姓安的老乡挤眉弄眼地对我说,那个女子对你有意思。我看了看正在洗涮的秀梅,摇摇脑袋,又看着安姓同乡说,你要是有意,我可以帮忙。安姓老乡哼了一声说,就我那女同学,我只要抬抬眼皮,哪一个都会乖乖地跑我怀里撒娇。

夏天某日,又去秀梅店里,我吃了一碗面,正要走,秀梅走到我面前,低声支吾了一阵子,又说,这个周末她回家,问我想不想去她家看看。我随口问远不远,秀梅说出了营门就到,我说,那行,去看看也好。秀梅脸红了一下,边转身边说,这会儿梨子和李子都能吃了,我笑笑。周末,我借了一辆自行车,和秀梅出了营门。营门外阳光灿烂,远处戈壁在烈焰下燃着熊熊气浪,近处的海子边草滩丰茂,一些羊、驴子和马在水边吃草或抻着脖子嚎叫。

秀梅家后面,全是果树,满枝头的果实在叶子中顶着热烈阳光,树下还种着荠菜、芫荽、西葫芦和西红柿等蔬菜。秀梅家人挽留我吃了晚饭,我以单位有事为由先行告辞。秋天,我回家探亲一个月。刚一回到部队,安姓老乡劈头就对我说,你小子跑回家也不给人家秀梅说!我睁大眼睛。安姓老乡说,秀梅可能真对你有意思了。你回家,她辞职,为等到你,她在外面给一个老板卖雪糕一个月,见到我就问你回来没。

转到服务社外面,果真看到秀梅站在一台冰柜前面。我走过去,秀梅笑了一下,然后转过身子,我清晰地听到一阵抽泣的声音,看到她颤抖的后背。秀梅从自己包里拿出六双绣花鞋垫,还有一条当时很流行的香烟,嗯了一声递给我,我推了一下,旋即又抓住。

不过一周后,我又去北京培训三个月,等再回来,巴丹吉林还在酷寒与风暴之中,再没看到秀梅。两年后的夏天,因事去了一次秀梅的村子,无意中听说秀梅出嫁了,夫家在邻村。我怔了一会儿,叹息一声,站在阳光充足的田埂上,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消失了的夏天。

围墙之外的天与地

一年夏天,我被下分到远离机关的连队。四边空旷,穿过围墙的缺口,是横无际涯的大戈壁。夏天徐徐展开,几乎每个傍晚,我都到戈壁上去。夕阳正浓,一个人坐在滚烫沙子上,近距离看天、远处和四周。想自己,想他人,想此时,也想过往,还有充满悬疑的未来。夕阳灿烂之血从背后一点点撤退。抓住身边的一株骆驼刺,摘几枚叶片,放在嘴里嚼。

戈壁是平阔的、黑色的,站在那里,才真切地感觉到地球真是圆的,不论朝哪一个方向走,走多久,姿势趔趄或者豪健,最终都会折回起点。夏天的骆驼刺上没有灰土,是风或绿叶自己掸掉的。叶子苦涩,似乎只有骆驼和羊才会喜欢。

扭曲龟裂的沙枣树也满身绿叶,再大的风,也听不到它们相互击打的声音。它们紧密相连,相互摩挲,但绝不彼此嫌弃、损坏。树林在白沙上制造的阴影由淡变浓,蜥蜴、蚂蚁和黑甲虫在其中奔蹿或者挪动。风把沙子堆在树根、草根,形成大小不一的土丘。有一些沙鸡、野兔在里面隐藏,还有一些被丢弃或死难的骨头横在流沙上。每一次看到,我都觉得,它们是肉体的遗物,也是存在的唯一证据。

夕阳隐没在祁连山后,***的戈壁陷入黑暗,清风吹来,土腥味浓郁得让人咳嗽。星辰出现,在头顶,如同凭空而戴的王冠。躺下来,我会觉得,整个天空就垂在鼻尖上,压在睫毛上,甚至呼吸也是蓝色的。

大地无人,我是唯一的,大地如此浩大,它是我一个人的疆场。

这疆场是干净的,没有战争,也没有俗世,只是一大片戈壁,一大片天空,一个素面朝天的人。我觉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,微小而又庞大,具体且又散乱。

那些年,我一直这样,在人本来就少的戈壁边缘,在夏天的傍晚离开人群,在外面的戈壁上,像块石头,自己把自己流放。戈壁夕阳乃至石子草木待在一起,我觉得,我觉得是一种无尽的宁静和空旷。宁静可以使人放置身心,甚至可以拿出灵魂做一番自我端详,空旷可以使自己失去方向感和重量感,以至于察觉不到肉身及其所有附属的存在。

而这种境界或者说享受是不长久的,当我站起身来,秋风起了,尘土飞扬,暴风从沙漠深处来,也从地狱甚至天堂来。不过一周,周边的树叶就落了,在杂草上、野地里,在石子和枯枝上,似乎烧焦的梦境,散逸着某种宿命般的悲伤。再一些天,清晨出门,冷风如刀。跃上路面的少许沙土黄黄的,成条状,像在沙漠里一样,还有皱褶。少有的草和枯叶在水泥路面上滑翔,脱尽繁华的杨树林巅,成群的乌鸦制造出频繁聚合离分的斑驳阴影。

这时候,我必须蛰伏起来,从宿舍到办公室,再到饭堂,像一架机器,锈迹斑斑,又不得不正常运转。像那些由户外转向室内的土拨鼠和小跳鼠,用人类的建筑将自己遮挡在寒风之中,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,不闻不问。夜晚,风在窗玻璃上不断冻伤舌头,飞翔的沙子被坚硬的墙壁撞得粉身碎骨。我只能看书,或者看电视,或者喝酒,然后躺下,关闭灯光,在黑暗中被风声摇晃。

风暴是一种掠夺和摧毁,从沙漠中心来,在空荡的大地上,将沙尘不断挪动位置,有时会将骆驼刺连根拔起。还有一些树及其枝条折断,吱呀裂开和轰然落地之声,在黑夜格外突兀。土腥味浓郁,对所有的生命呼吸来说,那是一种无可逃避的封堵。早上起来,满屋子都是土,窗台上躺着一层洁净的沙子,一角是碎了的黄土。办公室也是,走廊面目全非。就连灯箱、旗帜及某些建筑物,也遭到了强力袭击和非法涂改。

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从十月中旬进入,持续到次年五月初,几乎是一年的一半。关于它的冷,“风头如刀面如割”、“瀚海阑干百丈冰”等古诗句是最好的形容。它的重要特征是,进入得早,打开得迟。室内室外截然两重天。天地浊黄,偶尔的晴朗令人视野开阔,天空很高,古人用“穹庐”称之,绝对形象和贴切。

乘车路过,两边的戈壁浮土满面,小股的风如蛇奔窜,沙子在下,灰尘在上,那种流动,其实也是一种迁徙。目睹此景,我适才明白,大地之上,任何事物,其实都不是孤立的,单调的,它们也在从事着与人一般无二的消失与更换。

生命景观

在一年“五四”青年节的前一天,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鲁迅的《野草》,坐在围墙根下,读了半天,也想了半天。那些句子,有些懂,也有些茫然。

第二天,单位组织春游,一群人,穿着新发的迷彩服,七零八落地骑着自行车,从安平所在菜地旁边的土道而出。围墙之后,是砖厂,成堆的砖坯和红砖,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犹如黑炭。穿过去,就看到了河流。那是《尚书》中记载的弱水河。但是,河道很宽,河流很小,站在高处看,似乎某一庞大陶器上的几道细线。

到河对岸,是一色的光山秃岭。村庄在河畔坐落,把车子放在一户人家院子里,几个人向山上进发。山顶上,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。大致是西汉名将路博德修建,十里一座,沿着弱水河,一直到现在的额济纳旗。再向西,与阳关、玉门关,甚至罗布泊、高昌故城等处烽燧相连。站在下面,我发现,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,绝不是在远处看到的那座小土包。沿着旁边的墙壁爬上去,四边有垛口。

刚爬上烽顶,就听到了如雷风吼。一边的村庄被绿树掩埋,三面的戈壁平阔万里,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间,一边绿洲,一边荒漠。远处的汉代遗址肩水金关、大湾城及黑城遗址,沿着河流一字排开。远戈壁上,散漫着几峰红色双峰驼,像奇形怪状的石头,没有一点声息地卧倒或者缓走。我想,在古代,这里一定是重要的军事关隘,那些从戎的军士、写诗的过客、朝圣的僧侣、满载的商贾,从这里路过后,就像沙子一样,分赴各方。

这也是一个血肉拼杀、灵魂聚散、英雄对垒的疆场。同行的干部裴说,公元前97年,李陵带着五千荆楚子弟,沿着弱水河出发,到漠北寻击匈奴主力,最终在阿尔泰山一带,遭受匈奴重兵围困。我抓住其中一座尚还完好的垛口,努直身子,朝北边的大漠眺望。烟尘苍茫之处,云高天低,荒草之下,粗砂匍匐。李陵之勇决,张扬的似乎是一种军人的勇气与悲剧意识,还有那种建功当朝、镂刻青史的男儿本色。下了烽燧,我才发现,这座巍峨建筑,其实是用芦苇、木头和黄泥夯筑而成的,从西汉至今,已经迢遥2100年了,仍旧坚固伟岸。

自然之物始终是强大的,比人持久。历朝守卫者或终老边关,或返回故里,或早已在古边塞诗中成为“马革裹尸”或“怨妇的月下泪滴”了。返回到弱水河畔,蓦然觉得,巴丹吉林沙漠不再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名字——它在时间当中所经历、承接与流转的,比我甚至典籍记载都要多,要深厚。稍事休息,骑着车子上路,向南,村庄之间的便道都是土,状如面粉,将我们飞扬得满面尘灰。

到国光村外围,遇到一位老人,他指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说,那儿有一个土洞子,里面有壁画。几个人奔过去看,土洞子仍在,而里面的壁画只剩下几个残片。我们从另一条道路返回。横跨弱水河时,遇到一股足有两丈宽的大水,男人们脱鞋挽裤而过,水质冰冷,刚一进入,就直入骨髓,尔后全身蔓延,刺骨的疼。一个女干部,身材格外娇小,我让她坐在车座上,把她推过大水。

到双城乡政府所在地,已是傍晚,田野和村庄之上,光晕浓重。骑着车子在马路上并行,影子始终在前面靠左的地方,一笔一画地重复身体的动作。村庄被长着棉花、玉米和小麦的田地围拢;一些孩子在路边水渠嬉闹;一些头包红、蓝头巾的妇女,在田埂上蹚起尘土。

村庄和村庄之间,总是有大片的荒滩。马匹在海子边上低头吃草,驴子打着喷嚏,用短尾巴驱赶不断围拢的虻蝇。尤其是草木投在沙地或者草丛上的影子,曲折、细长,与周围的绿、黄和红比起来,给人一种诗意的张力与说不出的沉着感。

黑夜的深度

巴丹吉林的落日几乎融合了所有高地的暮色之美,鲜红的光芒使得大地一片悲壮。让我想起铁血纵横的疆场,而我通常看到的情景是:镶着金边的斑斓云彩、在风中起飞的乌鸦、渠水中的落叶、枯草埋没的山岗乃至附近草滩上零星的羊。孤独、沮丧和悲伤的时候,我一个人走出来,从坚硬的水泥路面缓慢转移到松软的沙滩,灵魂的影像被渐渐浓郁的黑夜所包围。夜色隆起,像庞大猛兽身上丰厚的黑色绒毛,柔软、茂密得让我手足无措。

黑夜的戈壁是一种对灵魂的埋葬,亿万年前汹涌激荡、万类竞自由的海底,所有流动的生命消逝了,残骸深埋,灵魂不再。古代的盗马贼、王朝的军队和驼铃叮当的商旅,孤苦的行者是最伟大的,还有出使的张骞、苏武,遭贬的林则徐、左宗棠,所有从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走过的佛陀、智者、武功卓著的将军、名臣和出塞的诗人……而我,只是一个孤单的人,在古老幽深的戈壁上缓缓而行。头顶的星空博大无疆,浩瀚的大地在浓墨的漆黑中投射着灵魂的亮光。

整个世界都是我的,我渺小,卑微,内心高贵但异常脆弱,时常为突如其来的个人遭际而忧心忡忡,胸口疼痛,夜不能寐。远在南太行乡村的父母亲人,他们在我的内心里,时刻牵动我。有一年夏天,当年同来的几个同乡莫名其妙地死去了,他们是和我同一个车厢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异乡人。有一年,母亲生病,父亲不小心被落下的大树枝砸破了额头。

1997年春天,一个最好的同学死于癌症。还有一个,在不经意的爆炸声中,成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骨肉。那一次,我哭得伤心,一个人在戈壁上喝着烈性的青稞酒,抽着劣质的雪茄,嚼着十几枚鲜红的朝天椒,它们越是暴烈,我越是喜欢。还没有等我喝完那些酒,狂浪的沙尘暴突如其来,平静如斯的戈壁忽然揭竿而起,沙尘暴卷起万千沙粒,狂躁的大风就像凶猛的军团,从北边的额济纳乃至遥远的阿拉善高原掩杀而来。

沙子钢针一样飞起,一粒粒穿过,在耳边发出强大的啸声,我的脸颊湿润了,我嗅到了新鲜的血液味道,掺杂着浓郁的灰尘。我像狼一样奔窜,大风掀开单薄的衣襟,沙子成群进入,打疼我的胸脯,甚至私处……好像一场空前的灾难,必定有人将不复存在,也肯定有一些东西应运而生。

2001年,我从戈壁外围进入了它的中心。刚刚修通的公路只有三米宽,夏天暴虐的烈日以刀锋铁锤的光焰,将深嵌于戈壁之中的水泥板拱翘起来。行车很不安全,尤其是在夜晚,辽阔的大地黑漆漆的,世界完全隐没,光亮所及,像一扇神秘之门的入口。通常,车开出不久,我就在座椅上睡着了。我习惯在奔驰的车辆上睡觉,我在意和不在意的都消失和凝固了,肉体颠簸,所有的方向都在黑暗中。

远处近处都是黑的,风在车窗外形成一道无形的高墙,一波一波打来又一波一波推倒。我们是穿梭其中的一个钢铁的整体,两个会呼吸的人被紧紧包裹在里面——车灯的光亮中飞舞的灰尘像是一群飞速转移的幽灵。

两侧戈壁上的骆驼草下面堆满了黄沙,在夜晚真的像是一座座的坟茔,我感到了惊怵。埋葬了什么,谁的灵魂在空旷之中驻留和叹息?还有一些刺猬、野兔、白色的小跳鼠,趁夜穿过窄小的人工马路,猛然打来的车灯和飞奔的钢铁让它们发懵,呆在原地不动,猛烈的刹车让我惊醒……四下张望,确信安然无恙之后,才看到那些夜晚迁徙的戈壁小动物。

在戈壁,我们都是慈悲的,不轻易伤害任何生命。这不是一个品质,而是自觉的情感要求——在荒凉之地,最亲近的东西还是生命,尽管丑陋、微小甚至有毒,但仍旧不会故意相互伤害。

瑞典的斯文·赫定在他的《戈壁沙漠之谜》中说,巴丹吉林沙漠当中有一种“有毒的红蜘蛛”。很多年来我充满好奇,渴望见到,还有繁衍能力极强的沙鸡,日渐稀少的黄羊、红狐、白狐和几乎不与人谋面的四脚蛇。可惜它们一直躲着我,不让一个渴望与它们谋面的沙漠过客看到。

这样的生活几乎贯穿了我在巴丹吉林的大部分时间,在黑夜的戈壁穿行,所有的敞开都在引领着狂浪的进入。在我颠簸的睡梦中,时常有些奇怪的影像闪烁。有一次,我梦见一个巨大的城堡,空无一人,但却光鲜如新,奇怪的建筑之上,飘着一面红色旗帜。背景是金黄色的沙漠,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胡杨林,正是七月,青叶抖动着太阳的光亮。还有一次,我很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,就在我的身边,我嗅到了她淡淡的体香,一绺黑发挡住了我的眼睛,我不知道她是谁,为什么和我在一起。

最奇怪的一次,我竟然梦见了,上世纪30年代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黑城遗址挖掘并盗走很多居延汉简、西夏遗物的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。还有他在《中国的唐古特——***边区和中央蒙古》一书中所描述的哈里·硕克城遗址情境。我在吃力翻开如锥的沙丘,黄沙就像金子一样,从手指间粒粒而下……我挖出了一尊镀金的佛像,还有一颗白森森的骷髅。而事实上,这些都是存在着的。在浩瀚的巴丹吉林,从前的西夏、突厥、蒙古和匈奴人的营地与城市,先后来到的外国探险家,带走的和没带走的,我相信它们都仍旧像我一样,在无边无际的沉睡中做着各种各样的梦。

而梦境总是隐秘的,我不可能走得更远,但可以走得更深。巴丹吉林沙漠秋天和春天的沙尘暴频繁而嚣张、决绝而暴虐。晚上行车,扑面而来的大风夹杂着摧枯拉朽的沙粒,击打中的车辆左右摇摆,玻璃上都是破空而来的巨大声音,像古代连连发射的铁箭,我总是嘱咐司机开慢些。道路两侧的戈壁上涌动的都是流沙,像快速漫过干土的河水,掠过路面的那些,汹涌连续,毫不间歇。

对面有车开过来,黄色的尘雾遮挡了相视的灯光,危险一触即发,鸣笛成为了命运的提示。每次躲过,我都会长出一口气,摸摸自己的身体,看看前排的司机。那一时刻,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感受。在这里,我想用尼采的一句话,没有一条路是为你开掘的,你自己就是一条路。

2004年夏天,疼痛和幸福到处蔓延。傍晚时分,我带车去另外的地方,接送一些人。空荡荡的大轿车行驶着,进入黑暗,车灯越来越明亮,大地越来越黑,只有星星闪烁着,但它的光亮根本照不到我的心上。车辆中速行驰,司机全神贯注,窗外的戈壁,黑漆漆的,梦魇一样洞开。那些天,我一直流泪,肆无忌惮,坐在司机后面,眼泪在后视镜中大雨狂泄——偶尔的沙尘暴突如其来,在我行驶的过程中,兜头扑面,猝不及防。

凶猛的沙尘暴,四边的尘土飞腾起来,天地混沌,我能看到的咫尺之外悬浮着一个***的黄色世界。我期望车辆不要停,也不要转弯,不要有其他人上来,就那样走,不变方向、义无反顾、冲锋陷阵地走。只要可以抵达我想要的那个情境,心脏般的火焰、涟漪的湖水、青草围绕的木栅栏、松木香的小木屋里充满春天,有一个人从窄小的窗户探出头来——看到朝霞如灰烬的天边……看到我,羞怯的孩子一样咬着红色的薄嘴唇。

目的地到了,其他人蜂拥而上,我擦掉泪水,哑着嗓子和他们说话,然后一同从戈壁的夜里穿过。他们吵吵闹闹,嘈杂的声音在奔行的钢铁中,在被墨色紧紧咬住的空间,虚弱而空旷。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,一直看着某个地方,前面的夜色犹如一面生锈的铁皮鼓。

有一年冬天,我和另外一个人在戈壁上迷失了,夜晚的戈壁,到处都是道路,但又不是,方向成为了一个空洞的谜语。我们在戈壁上绕了一夜,孤独的车灯被腾起的白色灰尘紧紧围裹。

我们想回到原来的地方,回到人群,但却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,向北,走到一座寸草不生的山下,看到一座铁皮房屋,岩石一样蹲在大地上,我敲,我喊,一个人也没有……蜷缩在戈壁黑夜的车厢,世界如此庞大。第二天一早,我的脚踝冻疼,嘴唇裂开血口。回到所在单位,见到昔日建筑、树木和人,就像重生了一次。

现在,又几年过去了,数不清的戈壁夜晚,穿行的人,车辆和水是最好的伙伴。也有一些时候,我幻想有一匹红色的健壮的骏马,我和它一起行走,在黑色的沙粒和黄沙当中,神话中的英雄一样从容穿过戈壁安静或者风暴的夜晚。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幽深,如果有一把优秀的刀子,我将一点点剥开,一点点进入它幽深博大的内脏。

月光照彻

我想你一定意想不到,这里的夜晚寂静、落寞,一个人也没有。要是没有风,所有的声音都是你自己的。脚下的粗沙发光,一粒一粒,向着你的眼睛和身体。一个人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戈壁上敲响,鞋底的石头几乎接触到骨头,我能够听见它们碰撞或亲热的声音。

在戈壁深处,我时常这样,忘却模棱两可的俗世声色,安静下来。连房门都不锁,从幽深的宿舍出来,越过楼房和杨树,到水泥路面的尽头,围墙过后,就是一色的戈壁了。因为靠近生活区,很多的垃圾堆在那里,有风时,各色的塑料袋飞起来,连同破了的裤头、小孩的内衣,风筝一样,在旋风中,被飞行的沙粒裹挟,盘旋上升,一直到看不到的苍色天空深处。

有月亮的晚上,我总是要到戈壁深处走走,很多时候一个人。我不需要任何人在身边聒噪。我总是觉得,月夜的戈壁是安静的,像一个巨大的疆场,沉寂、幽闲、弥散着悲剧的苍凉味道。

我一直觉得它的下面有很多灵魂:无奈的、自愿的、战死的和被风沙掩埋的。他们的尸骨早已钙化成灰,我很多次在漆黑的午夜看见快速奔行的磷火,我想那就是所谓的灵魂了吧!一些人走了,剩下的骨头是唯一的证实。

现在,我们来了,又是一群人,我们不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,就像戈壁本身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心事一样。

因为月光,省却了路灯,除了窗棂里面的,四周空旷,黄色的光亮在建筑和树木上安静。它的样子像想象中的女子,她等待、过往、消失,无论我们怎样,她都没有表情。她温柔得有些过分,让我没有非分之想。其实,我仍旧是一个世俗的人,喜欢声色,也曾经有过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,但回过头来,世界依旧,生活照常。而在戈壁月光下,我是安静的,纯洁的,全身洁净透明。

通常,还没有吃过晚饭,日光仍顽强停留,面带黑丝的月亮就挂了起来。抬头看见它,温和与柔情迅速充溢,我又可以到戈壁上散步了,一个人,除了自己什么都不携带。

我总是觉得,这样的夜晚,两个人一同到戈壁上散步还行,要是众多的人一起,叽叽喳喳,脚步沓沓,肯定是不美妙的。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过自私、偏激和霸道,但谁也没有权利干涉。傍晚,我换了轻松的布鞋,不告诉任何人——他们在各自的房间游戏或者说笑,我不惊扰他们,就像不要他们惊扰我一样。

戈壁上的人迹早已被风磨平,风过的痕迹老人皱纹般明显。太阳的温度仍在,温热的黄沙和石子是对我的一种安抚。身边的骆驼草身子虚肿,尖利的枝叶上挂满尘土,它们稀疏的叶子被月光照成暗黑色。我路过,它们的手指拉扯着我的裤腿。

是不是要我停下来呢?

远处的沙丘低纵连绵,黑色的轮廓看起来温柔恬静。隆圆的天空隐藏在它们之后,太多的星星隐匿了,剩下的那些,光亮黯淡,面色憔悴,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病痛。近处有物在动,两只驼峰载着整个戈壁,嘴巴嚼动,在月光下缓慢行走。起初,它们把我吓了一跳,转身回跑。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一看,它们并没有追上来。我蓦然想到那是骆驼——有人放牧和管理的沙漠中独特的生命,荒漠的王和英雄。到现在,我再也不会那样惊恐了,骆驼对我同样没有恶意。我们两种生命,在戈壁的月光下面,实质上是一种美妙的陪伴和邂逅。

尽管这样,我一个人还是不敢也不能够走得太远,戈壁太大了,哪里才是它的尽头?我只是看到它的荒凉、沉稳和焦躁的一面,而忽略了它原本强大的内心。多少年了,在这片戈壁上,在我之前之后,又有多少人来到、消失和走开呢?我一个人的漫步,与它身上的任何一颗滚动过的沙粒没有区别。只是形体稍微大一些罢了。除此之外,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了。

偌大的戈壁,它能够容纳多少像我一样的生命和肉体?

有时候,我也想,应当还有一个人的,尽管我想到一些人,闪过的形象,让我感到安慰和忧郁,即使那些糟糕的同类,我此时也没有一点怨恨。只有在这时候,我才是宽容的。

在戈壁中,我通常会遇见蹲在沙棚里的沙鸡、野兔,出其不意的蜥蜴和沙鼠。它们被我看见或者踩到身体,它们惊呼,我大骇,之后是相安无事。

十多年来,我先后在月光的戈壁捡回一些形状奇异的石头和漂亮的断羽,放着放着,好多都不见了。几次搬房间,发现一些在老鼠的洞口,有的被撕碎了,有的虽然完整,但覆上了厚厚的灰尘。

返回时,远望的营区灯光大都熄灭了,戈壁上只剩下单纯的月光,只有颜色,没有声音,我在其中,可我到现在都不敢确认是不是和它们一样。三米宽的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行驶,围墙静默不动,楼房和树木跟随人的鼾声,进入了梦境。上了水泥路面,我使劲儿跺掉鞋上的灰尘,进入营区。一个人的脚步拍打着附近的墙壁,月光停靠在正中的天空,黑丝的脸颊洋溢着笑容,它的光亮向下,从我的头顶,贯穿了身体,连地上的影子都好像是透明的。偶尔会有几只黄了的叶子,穿过细密的枝条,在我身后跌落。

一个人的两边

这么多年,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西部的戈壁边缘,迎风的都是风沙,是一个人在阔大地域中的孤独和忧伤。通常,身上落满灰尘,即使每天清洗也毫不济事。

春天,当暖意从沙漠深处走来,微醺的空气中就有了花朵和青草的味道,但天空仍旧是苍灰色的。十多年的时间里,千里之外的南太行故乡总是若隐若现。它好像永远都是那样:石头砌起的房子、石阶和泥泞的乡路、零星的田地、连绵的山峦和潦草的生活。活在那个村庄的人们,生活如荒草累累,心情如尘土浮动,即使高渺的想象,也只能在岩石和树尖之上,看见无尽的惆怅和苦难。

而巴丹吉林沙漠,它在这里,我在它身上,只是一个过客,一粒沙子或者一株草。可它每年迟迟来到的春天,让我无数次想到古老破败故乡的温暖和诗意,大地草长莺飞,细雨连绵,不败的青松和麦苗一起,在解冻的积雪和农人的锄头下面,连同山坡上与河边返青的草们,在东风中绽放生命绿意。

而巴丹吉林的春天是迟缓,空气一天冷一天热,早晚都是两个世界。我厌烦它的稳重、沉静和固执。时常站在马路一边的杨树下面,看它们的枝条,嫩叶的头颅像是胎儿一样,成型的速度极慢。而公园里的草们显然是积极的,它们不顾忌强大的树木,从泥土伸出来,向着世界睁开了眼睛。

这时候,是我想家次数最多。我问过自己: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和原因呢?我时常到残冰漂浮的人工湖边,一边走着,一边抚摸着下垂的湿意萌发的柳枝。要是在家乡,它们早就绿叶满缀,开始舞蹈了。

家乡的柳树很多,但不是用来做装饰和美化的,它们自然长成,大都聚集在河谷边,参差不齐,有的年长,有的年老,有的被锯掉了,有的刚刚栽下。那年包干到户,我们家分到几棵,到第二年,听母亲说,其中最大的一棵被别人偷着锯掉了。但不过几天时间,就又有一棵可以做梁的杨树被村支书强行锯掉盖房子用了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母亲说离得太远了,帮不上忙,叫我少操心,知道就行了。

我想,巴丹吉林是不是太高了,东风爬不上来,还是那些古代的城堞和巍峨的雪山将它阻隔了呢?我照常像过去的日子一样,在巴丹吉林沙漠上班、奔跑、虚伪、悲悯和苦恼。

每日往返的马路上依旧是一片荒寒,杨树吹风,头颅不稳。频繁的沙尘暴接二连三,每周一次,甚至三天一次,在睡眠、工作或者洗漱的时候,它就来了,苍黄的沙尘汹涌而来。在房间,我就听见了它杂乱的蹄声和类似哭泣的号角。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,关掉窗子,拉上窗帘。房间骤然黑暗,灯光的色泽令人忧郁。

这时候,我就想:我的家乡不是这样的,它是安静,众多的连绵山峰遮盖和阻挡了许多事物,但阳光明亮。多年前,我曾经在其间出没,背着父亲的柴架子、提着镰刀和斧头,或背着书包、扛着头和铁锨,在马路或者田埂上走过。往往,吃过早饭,阳光就开始热烈,我脱掉绒衣和毛衣,只穿着单薄的内衣,再加一件外罩,到学校读书或者到地里干活。

我清楚记得,通往学校的路边有很多的洋槐树,在陡陡的山坡上,早就吐出了椎圆的绿叶,开出了洁白的花朵,很多的蜜蜂匆匆忙忙,从这一朵到另一朵,从这里到那里,嗡嗡的声音覆盖了所有的声音。路边的养蜂人不停摇着蜜桶,甩下黏稠、金色的蜂蜜,落在桶壁和附近的石头上。我不怕蜂蜇,它们好像也不愿意欺负我。田地的边儿上开了好多金黄的野菊花、桑葚子、杜李子和长虫枣,我经常摘了泡水喝或直接吃到肚子里。

而巴丹吉林沙漠是干燥的,除了些许返青的草。迎面的车辆继续卷起尘土,与尾烟混合的味道,不时堵住呼吸。这时,女人和孩子们比树木花草心急,早早换了单薄的衣衫,美或者不怎么美的身材在街道、超市和菜市场成片摇曳。孩子们聚在一起,叽叽喳喳上学放学,衣着鲜艳的女同学步履轻盈,腰肢曼妙,好看的脸上飞着两片淡红的云彩。她们咯咯笑着,很幸福的样子。

我收回目光,心里一片由此及彼的惆怅。我想,我故乡的女孩子们不是这个模样,她们的衣服是母亲做的,灰色的、花色的,皱褶很多,袖口擦满了泥垢和烟油,冬天冻裂的脸蛋布满渗血的口子。我小时候最时髦的女同学也没有这样,最多也只是穿一身红色的的确良衣服,就算是最惹眼的了。

我总觉得巴丹吉林和故乡的春天,是不同的,但它们是有关联的。春天的巴丹吉林尽管乍暖还寒,周遭枯燥,庞大的办公楼大门拆卸了冬天的厚门帘,必然的沙尘暴携带着沙尘长驱直入,即使外面滴水成冰,因为空调和暖气的缘故,房间里仍旧温暖如春。

而我的故乡没有这些,石头的房子,冬天要靠煤炭取暖,尽管每年都有人因煤气在睡梦中死亡,但没有人会舍弃这种取暖方式。前年回家,第一天早上醒来,我和妻子嗓子肿疼,母亲说我们太娇养(娇惯)了,他们整个冬天都在煤气中度过,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现象。

在等待的忧郁中。4月来了,春天跟随其后,巴丹吉林的树木花草这才惊醒过来,一株株一个个顾不得揉揉眼睛,就莽撞着站起来了,在马路边、小树林、人工的湖边、近处的村庄和办公楼前后,蜂拥、吵闹、热烈、放纵。

我的心情空前好起来,上班、漫步、夜晚,众多的时候会感觉到一些隐藏在内心的美妙情愫,时时升起,幼稚得跟孩子一样。这时候,我对故乡的怀想慢慢减少了。5月的一天,母亲打电话说,洋槐花开败了,麦子黄了,再过几天就能割了。我在这边笑了笑。

每个人都在被时间损耗

时间是生命最深刻的体现。很多年之后,我逐渐意识到,我最大的敌人不是日复一日的戈壁沙漠乃至它频繁的沙尘暴,也不是充满言语和身体碎屑的现实生活。强大的时间,它比我想象的任何东西都要尖锐和优秀。

在遥远的1992年,我的身体是***的,优雅而弹性,还有抚摸的柔顺感和坚硬感,胡子毛茸茸的,似乎刚刚出生的兔子的毛发。而现在,我的胡须是蓬勃和坚硬的,两天不刮,就像笔直的木刺一样,扎得手臂疼痛。

我知道什么在起作用,深入身体的时间,从细微处篡改生命。有很多时候,我坐在孤独的房间,四壁空旷,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皮肉之内的那些充斥着鲜血的器官,它们是什么样子,图片上的模样让我觉得了可怕。比如心脏和肾,怎么会是那样的形状?是什么将它们连接成一个整体,让一个人如此鲜活又如此脆弱?还有呼吸,进出身体的空气,在生命中有着怎样的作用?

他们说,人活一口气。这句话是事实,但又被引申了,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,进出我身体的那些空气,充满了尘土,细腻的,无孔不入的。很多时候我难以觉察,张着嘴巴和鼻孔,任由灰尘军队一样攻入身体,它们一定在那里停留了,永驻了,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。有些时候,我浑然不觉,还以为呼吸是一种自然过程乃至身体的一种享受。事实上我错了,在没有光的地方呼吸,灰尘是看不到的。生命和灵魂中的一些细微的东西似乎就是这样被忽略的。

有一年,有一个来自南方的同事得了严重的肺病,检查结果说他肺壁的灰尘太多。后来听说这就是尘肺病,沙漠戈壁,尤其是沙尘暴频繁的地区发病率较多。那时候,我就觉得了灰尘对于人身的某种威胁。很多时候,我总是想起温湿的北方生活,水分击落了灰尘,让它们飞得更低,不会轻易进入人的身体……而我必须在沙漠,工作、活着、梦想,简单的生活之中,充满了繁杂的程序。

戈壁、沙漠,日复一日,在巴丹吉林,我的生活大致是重复的,唯有时间在暗处推动和改变。

1997年夏天一个傍晚,我骑着自行车到郊外,正在成熟的麦子之上,天空幽蓝,落日周边的云彩五彩斑斓,金色的边刃让我想起豪华的天堂。一个农人在田里躬身薅草,他抽了一口卷烟,侧脸问我多大了。我说你看呢?二十好几了吧

行走沙漠二十年

行走沙漠二十年

作者:杨献平类型:历史状态:已完结

巴丹吉林沙漠,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右旗北部,面积4.7万平方公里,是中国第三大沙漠,世界第四大沙漠。巴丹吉林沙漠占阿拉善右旗总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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