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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走沙漠二十年全文免费阅读 张掖李学辉小说全本资源

时间:2019-03-25 17:02:06编辑:映梅

《行走沙漠二十年》是大家非常喜欢的出版类小说,作者是杨献平,主要角色有张掖李学辉,书中重点讲述了巴丹吉林沙漠,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右旗北部,面积4.7万平方公里,是中国第三大沙漠,世界第四大沙漠。巴丹吉林沙漠占阿拉善右旗总面积的39%,相对高度200米~500米,是中国乃至世界最高沙丘所在地。

《行走沙漠二十年》 第二辑 大漠深处: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免费试读

巴丹吉林沙漠

2012年春,当我在成都返身回望自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近二十年时间,以及在它周围间歇性大地行走经历的时候,忽然觉得了恍惚,时间迅即得让人想哭,时间给予一个人的,只是它身上的一粒碎屑。而在大地上漫游的感觉,是一种颠簸的幸福。所有的到达和观看都轻若羽毛。就连自己,在感觉中也如薄片,而且形体歪斜,满身倦怠。所有看过的风景,不管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和来历,其实都与己无关。先民们在大地上的痕迹一般是由宫阙和坟茔构成的,其它都是点缀。

在巴丹吉林沙漠——流沙之地多年,我越发依赖于自己的直觉。对沙漠本身,乃至其包含诸多人文遗迹、自然风貌和现世人群及其风俗,判断往往出自细节的捕捉。比如,对沙漠周围的村庄人群,我觉得他们就是历代王朝屯边者的后裔,还有一部分,可能出自戍卒、流犯与马贼。他们的方言之中,可以听出河南、河北、山西、陕西、四川。而在风俗上,则倾向于游牧民族,大块的肉、粗疏的表达方式、生活习性,乃至长盛不衰的饮酒风气。

据我观察,自乌鞘岭以西,儒家文化痕迹渐渐消泯,或者说不够隆重了。相反,混血文化在这里成为主流。基本的伦理人所遵从,而伦理之外的各种礼仪人情淡若黄尘。倒是深处巴丹吉林沙漠的古日乃牧区蒙古族人,剽悍习性还在,很多风俗仍旧如火如荼。而额济纳旗所在地达来呼布镇之中,民族更多,方言也依从甘肃酒泉金塔一带。

但我与金塔当地人基本无交往。认识一个农民企业家,几乎把工夫都用在了女人、饮酒和外出上,而且乐此不疲。他妻子似乎很封闭,天天面对网络,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。每年春节,他都开着车,在嘉峪关、酒泉等银行、政府领导之间穿梭。

还认识一些专营出租车业务的男人,有些有趣,说话很逗。如有一人好意劝另一人,但反被对方埋汰,他就懊悔说:早知道那驴这么个(人),我把嘴放在墙角蹭蹭吧,闲得蛋疼!

还有一些人,我觉得是坏,而且坏是用木讷和愚蠢装饰了的,令人意想不到。某一人,做装潢,见他零下二十几度在户外攀高忙碌,心生不忍,本来做得不好,我宽宥,最终,却被他讹诈,而且找不到反驳理由。无论我怎么说,他就说一句话,反反复复,不管你说再多,他就是重复那句话。

这不是地域歧视,相反,在巴丹吉林沙漠,我时常悲悯,因为生灵稀少,珍惜之心与日俱增。夏天水渠周围杂草茂盛,为了整洁,要铲掉,我总是反对。在戈壁上闲坐,可以看到一些蚂蚁和黑甲虫,还有恐龙后裔——蜥蜴,我绝不剿杀,而是看着它们忙碌或者自顾自跑远。有些时候去沙山上,北望瀚海,苍天如幕,黄色沙丘毗连如珠。

我无数次幻想一个人涉足其中,在传说的海市蜃楼,遇到尘世的神话。在荒寂之地遭遇理想境地与美妙生活。可是,沙漠一方面是汹涌和静默,一方面就是陷落之后的若无其事。一个人终究是格格不入的,虽然大地无疆,而人的疆域,总是被冥冥注定了的。

我想我只是类似一匹孤单的马,从流沙之地向着四周发足而奔,但也只能是奔走。到哪里都只是看看、走走、摸摸、想想,其他的都不属于我。

河西我所接触的一切,都还在原位,一切也都与我这个人无关。但我始终觉得,我是有幸的。多年容身西北,尤其是沙漠之地,对我这样一个长期自卑且胸无大志的人而言,沙漠乃至在沙漠发生的与我有关的一切,都是上天对我的一种赐予。而河西走廊和阿拉善高原,它们身上总是有一种非凡气韵,浑厚的,也是混杂的,厚,也轻薄。

所幸的是,这些年来,我把这些行迹与“思想”都形成了文字,而且很“专门”,基本钩沉了每一地的前生往事。但我更注重它们的当世样貌与自然结构,还有与我在这里或那里亲近过的当地人。我知道,这些文字其实就是一个人在大地上漫游的见证,也只是一个人的。

大地风景无尽,一个人的看和想,乃至书写都是矫情的。唯一不变的是,我对所看到的,想到的都满怀敬意,对我喜欢和不喜欢的,都想说出自己的真实意见,或许还能够给更多人提供一些由此及彼的发现、联想和思考。对于热爱大地及其自然和人文历程的人而言,大地就是他的胸襟和内心。同样,一个人对待大地每一处的态度,正是他个人心性和灵魂质地的自觉体现。

上古流沙

沙漠是深的,所有沙漠都是。

巴丹吉林——它深得让我流泪和敬畏。一些智者和勇士先后走过,我只能尾随其后。在它面前,我时常被一种强大的自然力量震慑,为它的孤傲与宽广不止一次垂下自以为高贵的头颅。

来到这里的最初几年,我曾经设想: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,背上干粮与水袋,一个人单枪匹马地,迈开趔趄的双脚,向沙漠深处行进。我梦想在孤独的死亡之旅中,遭遇到向往已久的世外桃源,在不断的行走中摘下黄沙中的美丽花朵。在空旷之中,我总是听到诗人昌耀在高处说:

心源有火,

肉体不燃自焚,

留下一颗不化的颅骨。

红尘落地,

大漠深处纵驰一匹白马。

我也知道,除了那些圣者和勇士,还有很多人来过这里,但没有几个留下名字——巴丹吉林沙漠把他们的名字和身体留下之后,就化成了尘沙,收藏他们的灵魂和尸骨。

我早就听说,老子骑青牛出关,“没入流沙”(即巴丹吉林沙漠);周穆王不远万里,到昆仑幽会西王母。还有后来的晋高僧、张骞、解忧公主、李陵、唐玄奘、张骞、班超(及其家族的非凡勇士)、林则徐、左宗棠、斯坦因、吉·瑞超、科兹洛夫、彭加木等人。

他们路过和来到,在巴丹吉林,他们是骄傲的,永生的,唯有他们,巴丹吉林——远古的流沙地带才如此叫人心感温暖,豪气丛生。

我时常一个人,站在寂寥怅茫的沙漠边沿,望着远处匍匐无际的瀚海,从这一端到遥远的另一端,桔黄或黑色的地平线上,始终漾着一些生动的景象:白发鹤颜的老者,集体裸体奔走的美丽女子……那么大的沙漠,人间的疆场和地狱,从人间最低处,一直伸向灰黄色的天堂,一切都寂然如梦,而又充满玄机。苍老的大地、悲怆的往事、惨白的驼骨,骏马的弃缰像蛇一样蜷缩在黄沙上。

听当地人说,马鬃山有美丽的红狐和白狐,我想见到它们,可是我不能够到达。有一次,我竟然梦见了红狐,在沙漠当中,它们轻盈地奔跑,在我酸疼的内心中划出一道动人的光亮。

而高低不一的沙丘,纵横交错,遮挡了多少远望的目光?硕大的太阳整年照耀,金色的光亮倘佯在巴丹吉林沙漠干燥的肌肤上。在夏天,偌大的沙漠上到处都是海洋,都是海市蜃楼——水光潋滟,毗连高耸的亭台楼阁,舞栏轩榭,足以使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人乐不思蜀,流连忘返。

《淮南子·地形训》将巴丹吉林称之为“流沙”——流动的沙漠,流动的沙,流动的天地和事物,在时间中诞生、成长、夭折和消失。在过往的年代当中,剽悍的乌孙、匈奴、月氏、西夏的强劲马蹄,以刀枪和呐喊卷起大风,吹裂了西汉名将路博德带领征夫和流犯用泥做的城堡和古关。此后,在漫长的岁月之间,多少流放者、徒步的商客、骑马的剑士与虔诚的信徒先后来到,在巴丹吉林,与尘烟同在,又如尘烟一般被岁月泯灭。

在蒙古语当中,巴丹吉林还是一个带有死亡意味的名字,让我迷恋。我总是喜欢这样带有悲怆气质的事物。

这么多年以来,一个外来者,一个时光和土地的过客,我看到的仅仅是这些。纵深的沙漠,即使我把眼睛看成了黑洞,把心放在滚烫的卵石上晾干,也看不到它的尽头。在远处,浩瀚与苍茫之间,在人世,在欲望和灵魂当中,我不知道,人世间究竟还有多少看不到的沙漠。而我的身体和生命是敏感的,我在这里,一点点活着,一点点苍老,我时常看到自己的身体,刀子一样的纹路,展开,展开,没有休止。但我肯定也知道,这些都将是灰烬,只有沙漠——黄沙和那一些珍贵而稀疏的名字会在风中和口中流传。

沙漠里的花朵

春天,巴丹吉林沙漠为数不多的花儿们是迟开的。先是杏花,因为杏树很少,花朵们也开得零零散散,只有凑近一株,才能看到灿烂。我拿了相机,一一记录了它们盛开的样子,放在电脑上观察,却发现,杏花的粉红之下,更多的是白,惨白和雪白。几天后,桃花开放,也像杏树一样少,我寻到营区外围,在一片芦苇旁边,找到两株,它们卧在去年的茅草丛中,枝干稀少,但花朵很多,在春天的阳光下,花瓣粉薄,花蕊曼妙。

梨花要更迟些,直到农历三月初,一夜之间,就烧白了梨树们青褐色的枝干。我从阳台望出去,附近的果园里有农人在侍弄葡萄,梨花开在他们身后或者面前,底层是黑色的泥土,远处是苍茫戈壁。因为天气连续阴霾,我等了几天。次日上午,春光丽日,天气乍暖,我拿了相机,穿梭在梨树间,采集了一些盛开的梨花。

梨花的白是大面积的,还有一些梨树枯死了,周边盛开的梨花似乎一种祭奠。清水从铁龙头中哗哗而出,落在地面,又分流出去,潜伏在返青的苜蓿和茅草之间。忽然一阵风吹来,梨树摇曳着,梨花也跟着摇晃,像一群茫然无措的孩子。这时候,儿子来了,爬到树上,摆了好几个姿势,我以盛开的梨花为背景,拍摄下来。

下树的时候,我将儿子从梨花之间抽出。回到家里,发现外衣上有几滴黄色的粘液,妻子说是蜂蜜。我把照片放进电脑硬盘,打开,一张一张看。花朵们完全静止下来,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了。

第二天一早,又是大风,夹杂着沙尘,在巴丹吉林沙漠横飞。再一次打开照片,花朵们静止着,盛开的样子显得肃穆、优雅,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,寂寞而又悲壮。我看了好久,然后,为它们重新命名。

我知道,这是春天的巴丹吉林沙漠的花朵,它们盛开,瞬间的美或者静穆被我采集,盛开在电脑屏幕上。事实上,再有几天,就会零落成泥,随着时光中又一个春天的离开而消失——而我拍摄的这些照片,会不会在某个时候被误删了呢?

沙漠人参:锁阳和苁蓉

春天的风是善意的使者,也是繁衍的床榻。2006年春天,在祁连山深处,我第一次看到在野地生长的锁阳,其全身呈朱红色,地面以上部分长约20厘米,俯身看,昂昂乎拔地而起,形似勃起的男性生殖器。我惊异,采挖之后,却发现,锁阳的根竟然也像男性睾丸,硬的像石头。

锁阳四周,不见一根杂草,都是卵石和细土。三米开外处,有一汪残留的积水,周边细草生长,软如绒毛。同行的鲁青和柯英也在附近发现了几株,像我一样挖出来。握在手中,新鲜的锁阳是柔韧的,富有弹性。我想到好多,单以形状,似乎包含了某种哲学意味。尤其是它昂然的紫红,那隐匿于身体,又被皮肤暴露的鲜艳之色,使我觉得了生命本身所蕴含的那种不妥协的力度。

我们手握锁阳,在河谷行走,两边高峰对峙,风吹如雷。我还发现,每一座山峰都状似***,在蓝空衬托之下,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雌性意味。

或许,整个世界都是由凸凹这两种简单形式构成的,凸凸凹凹之间,万物更生,万千气象。“天地氤氲,万物化醇;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。”(《周易》)说的似乎就是这个道理。

每年春天,妻子总要从菜市场买回一些锁阳,用木质的切刀切细(锁阳沾铁即苦,不再能吃),与面粉搅匀,放在木质箅子上,放清水蒸熟后即可进食,味发甜,但不粘口。

每次吃,总会想起与锁阳紧密相连的沙漠的另一种菌类植物:肉苁蓉。传说是野马***落地之后衍生而成,数千年来滋生不衰。起初,以雁门并州一带生长的苁蓉为最好,后转移至甘肃、内蒙古及青海等地的沙漠边缘地区。《本草纲目》记载说:“(肉苁蓉)味甘,性温热,无毒,治五劳七伤,补中,除***寒热疼,养五脏……大补壮阳,日御过倍。”

肉苁蓉于春天附原根滋生,通常隐于梭梭林之中,其养料则为朽死的梭梭树根。通体紫红,深入地下十米之多,秋时可采挖。无独有偶的是,十年前的一个春天,单位组织春游,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一窟土窑中,看到了几幅残缺不全的彭祖御女壁画。忽然想到,彭祖之所以栖身于此,是否与肉苁蓉有关?

十多年前,我刚来巴丹吉林的时候,几乎每位同事的书架一侧都有一尊颜色紫红、混浊粘稠的酒瓶。开始不知道何物,后来,他们告诉我,是自己用肉苁蓉炮制的酒。还很认真说:千万不要喝啊,一点都让你一晚睡不着觉。我不信,喝了三两多,还没回到宿舍,全身发热,犹如火焰,激荡血液。

有一年住在楼下,傍晚时候,楼上酒令刺耳,人声喧哗。半夜,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。第二天一早,才听说,楼上住着一位临时来队的家属和她的军人丈夫及儿子,第二天就要离开了……还有几次,看到几个人喝了苁蓉酒后,当场鼻子流血。更有意味的是,外地来的人总要想法从这里买些苁蓉带回去。有一些同事休假,也要带一些回老家。也有一些外地朋友,来信委婉索要。

红柳与沙枣花

红柳是沙漠地带生长的一种灌木,似乎永远不会长大。表皮发红,冬天是紫红色,在一色枯燥的戈壁,一眼就可以看到。夏天,或许是绿意太浓的缘故,红柳表皮呈暗红色。春天,红柳会开花,洁白的那种,但不怎么芳香。附近村里的人们会采割了来,编成筐子和篮子,盛放果实或者给牲口的食料。

营区外三公里处,红柳最多,即使冬天,也显得茂密。红色隐约于盐碱的田野之上,像是凝固的鲜血。即使有风,也很少摇动,风从枝杈间溜走了。夏天时候,我路过,经常看到突然飞起的野鸡,咯咯地奔向远处。还有野兔,也在红柳的庇护下,胆战心惊过日子。

直立的红柳除了编筐子篮子之类的,最大的功用就是防风固沙了。这些天来,每次植树,都先有上了年岁的人说,红柳还可以用来做箭杆,但要大拇指粗,干枯后才不致弯曲。秋天时候,红柳叶子为长条形,秋天时候变黄,有的会成为红色,尤其是生长在路边的那些,远远看起来,很是爽心悦目。

沙枣树像沙漠一样恒久和绵长,虽处干旱,但极少死亡,主干表皮裂痕深深,枝干极度扭曲,偶尔的干枯也是枝条的事情,与主体无关。每年农历四月初,沙枣树才长出叶子,很小,灰色,再过十多天,才开花,花朵金黄,状若米粒。

在巴丹吉林沙漠,最香的花朵就是沙枣花了,全面盛开的时候,五十米开外就可以嗅到一股浓郁的蜜香。我刚来巴丹吉林的时候,礼堂左侧就有一片沙枣树林,每次经过,鼻腔内都是蜜香,以至于整个身体都是芳香的。营区的外围还有很多,尤其是菜市场周围,枝干交错的沙枣树形成阔大的绿荫。傍晚时分,我经常去那里闲坐,嗅着花香,看漫天星斗,对面的宾馆和住宅区内灯火辉煌,歌声不断。

我一个人坐着,在土山的石头上,风吹过来,驱走蚊蝇。坐的久了,感觉自己就像一尊神。夜深了的时候,喧嚣减退,风开始发凉,我起身,伸个长长的懒腰,沿着小径下山。人工湖内的水上飘着灯光,一朵一朵,随着鱼儿跳跃而开的涟漪,在深夜扩散。

内在的果实

2005年春天,连续十多天,我一直能够看见杏花和梨花,在夹杂了太多尘土的沙漠风中,持续地暗暗开放;与之相邻的杨树和沙枣树稍微迟钝一些,连绿芽都没萌出。少有的杏花开得粉红,阳光温暖,它们在正午的妖艳光泽,让周边高大的树木感到羞涩。每次路过,我都会停下来,盯着满树的杏花看(似乎重温旧年的爱情);再把鼻子凑近,它们的香味还是去年印象中的香味。

紧接着,梨花开了,一身的花朵,白天,它们是大地的脂粉;而晚上,则素洁异常。花朵的蓬勃味道在空中,苏醒的蛇一样,轻盈而又懵懂。有很多次,我近距离地看到它们:灿烂的花片和花蕊竟然是惨白的,微卷的,似乎一张张皱褶的面孔。没过多久,一夜风吹,这一年的梨花就再也不在了,连同落在地上的花片,也会在瞬间杳无踪影。

然后是果实,从花朵的废墟中探出来。很早之前,我就知道,这里的杏树果实叫李广杏,以我倍加推崇的汉代将军李广命名,简单的果实,加上这个名字,除了文化之外,还有了沧桑的时光的味道。悲怆的鲜血和长矛硬弓,个人武功和卓越品格……一个人,除了史书外,还被这样一种果实所传承,该是怎样的荣幸。李广杏味甜,汁多,据说还有治疗咽喉肿疼、醒神和开胃的功效。内核坚硬,杏仁很香,满口生津……每年五月,我都可以吃到。

只是,还没开口,就想起那位“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”的盖世将军。有时候会伤感:人不在了,尸骨成灰,将名字和故事交给这样的一种承载和流传。时间、世事、抑或灵魂的不朽,总叫人迷茫而又欣慰。

而这里的苹果梨树,则是变种,一个外来者的形象,梨子和杏子混合的形状让我匪夷所思。前些年,第一次吃的时候,心里蓦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:混血的果实,满含的汁液似白色的鲜血。据当地人说:这里的苹果梨树是早年从青海或者宁夏那边嫁接过来的,两个地方的树木,因为一根枝条,而变成了另一种树木……苹果梨树冠盖庞大,叶子呈圆锥形,树干黝黑泛红,其中有些类似雀斑的白色斑点,密密麻麻,从树根到树梢,均匀密布。

年幼的时候,杏子和苹果梨都是苦涩的。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:杏子小、酸、软,不用费太大的力气,就可以咬开;那种酸,犹如北方的酸枣,甚至有过不及。怀孕的妇女很喜欢,刚刚小指头肚大,就嚷着叫老公摘几个吃(我看到的妇女们几乎都吃得津津有味,连一点酸的皱纹都没有泛起)。苹果梨则是坚硬的,表皮发青,再坚硬的牙齿,再大的力气咬下去,也只是一道浅浅的牙印。

杏花之后,梨花。梨花之后,才是苹果花,白色的花朵,包着一层粉红的表皮,类似西北高地上的女人们脸上普遍的“高原红”。而我知道的情况是:巴丹吉林的苹果树也是外来的,伊始是跟随着无名者的人的手掌和脚步,现在是飞速的车轮。这里土质粗糙,含碱量大,再好的苹果树种也永远长不高,果实类似小孩子拳头。十月甫降白霜,叶子卷曲,呈焦黑色,仍还高悬枝头。清晨,果实坚硬,用手一摸,便可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冷。

这里的枣花有两种:大枣花和沙枣花。它们根本区别是:大枣由人在自家的果园栽种,果实属私有。沙枣为野生,果实为公有。大枣大致源自山东或河北(巴丹吉林沙漠以西的绿洲和村落,大都不是原住民,从方言看,大致来自山东、河北、陕西、内蒙古等地),花是米黄色的,颗粒细小,密布枝桠间,掩住伸出的长刺。有人说,最好的蜂蜜就是出自枣花,但巴丹吉林似乎没有很多的蜜蜂,大都是大黄蜂和小黄蜂。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生灵,从不成群结队,而是单独一只,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,飞走了又来了(事实上,我根本无法判定是不是先前的那只)。

在我看来,巴丹吉林所有的果实花朵,以沙枣花为至美,香气浓郁,30米开外就可以嗅到(这种树木,跟随沙漠河流而生,幼时成丛,逐渐有强壮者突出起来,成大树,但躯干扭曲,皮肤皲裂,始终长不高)。

记得刚来的第一年春天,礼堂旁边有几棵,每当开花,总喜欢在它的周围转,一直到夕阳尽没。秋天,沙枣树绿叶枯黄,一夜之间,尽落地面,只留下一连串的红色果实,悬挂干枯的树枝上。整整一冬后,连续的沙漠大风,也没有将它们击打下来。直到再一年的春天,花朵盛开,绿叶萌生,还有不少仍在新一年的绿叶和果实之间沉默悬挂。

杏子可以做成杏脯,摊开,晾干,冬日吃,干硬,水分尽失,但越嚼越有味道。苹果梨可以用筐子或纸箱存放于地窖(但需要悬挂),可以吃到开春。对于大枣,我喜欢晒干后的,皮肉虽然干枯,但用粮食酒浸泡一段时间后,它们会膨胀起来,色彩鲜艳,肉质辣甜(据说具有补肾壮阳的功效);有闲暇了的妇女,打了沙枣,晾干,磨成细面,炸油饼时候,包在里面,香甜而又酸涩,适宜就着米粥和咸菜吃。至于拳头一般大小的苹果,成熟后仍旧是酸的,冬天怀孕的妇女视为佳品,但放的时间长了,就会慢慢变甜,到来年再吃,竟如甜面酱。

这些巴丹吉林的花朵和果实,突出地面的美丽之物。很多年了,我一直在其中,看着它们开花、长叶、结果、成熟和衰落。粗略计算,它们当中,起码有一吨进入到我的身体。它们在我身体里消失。

曾经有几年,我看到了花朵,便不再想到果实,也很少到结了果实的树下走走看看,偶尔的路过也视而不见。直到果实拿到面前,才知道它们已经又一次成熟了(对另一些事物过程的忽略是不是一种罪过呢)。

所幸,看到杏子我会想起李广,看到苹果梨、大枣和苹果,潜意识里就觉察到了周边的辽阔和博大;而看到沙枣,就会想到河流,想起丑陋的形体之上,盛开的最美的花朵。对于沙枣树来说,戈壁之中的生长和存在,具体或者模糊,我相信它是内在的,自我的,可触可摸,并且都有着自己的形体、品质和色泽。

鼎新绿洲

每年夏天,是整个巴丹吉林最美的时间,可我很少走到它的中间去看,总是很远地,站在树荫下,或者在围墙的根部,在风吹的凉爽之中,看见不远处的田野。村庄在浓密的杨树之间隐藏,偶尔露出的房屋大都是白色的,还有灰色的,有的陈旧,有的崭新。正午的炊烟萦绕树木,又在树叶中消失。偶尔走动的人步履缓慢,手提农具、青草和吃食。田地一边大都是草滩,草滩中间通常都有一泊长满水草的海子,水发绿,阳光在上面,与探出腰肢和头颅的蒿草一起摇晃。

草滩上有骡子、马、驴子或者牛,它们不怕阳光的暴晒,身子看起来油光鉴亮。在炎热的正午,到处都很安静,几乎没有蝉鸣。村庄和田野之外,便是微绿的戈壁滩了,微绿的东西是骆驼刺和沙蓬,稀疏的枝叶贴着灼热的地面,远看,到处都是熊熊的气浪,有时感觉像水,水声喧哗,清波荡漾。

田地里的棉花开出淡黄色的花朵,有些黄蜂在其中繁忙。阔大的叶子密密艾艾,有风也不动摇,只是棉花的头颅东摇西晃,相互摩挲。另一片田里的麦子躯干和头颅尚还青青,整齐摇摆,似乎集体的舞蹈。还有青色的苜蓿,好像已经长了很久,一棵棵匍匐在地,背面发灰的叶子像是一张张羞涩的面孔,从密集的缝隙中,探出小脸颊,看着它们之外的人和事物。

清晨风如水洗,跑步时,多跑几十米,就是村庄和田野了。农人们似乎都起得很早,我们经过的时候,田里到处都是他们忙碌的身影。这时候,露珠很大,密集成群,等他们走出来,裤腿就湿漉漉的了,鞋面上还沾了不少的粗砂子。有些农人会朝我们看看,但无法辨清他们的真实眼神和表情。有些头包花布毛巾的女孩子,看人的脸和眼睛都是斜着的,慌乱不定。那些上了年纪,或者婚后的男子女子,倒是很大胆,脸上堆起的神色本真而鲜明。

再远处,不少的海子,在逐渐稀疏的草地上,风吹涟漪,似乎巴丹吉林眼角的皱纹。有些海子里面养殖了鲫鱼和河虾,有些人在夕阳下垂钓。海子一边是戈壁滩,生长甘草,它们的根深过地面上一层楼房。每年春天时候,附近的几个学校专门放假两天,要学生们挖甘草,一个人要挖20公斤,做“勤工俭学”。我见过最长的一根甘草,两个人轮着挖了两天,挖了50公斤,还没有挖到根。

远处的苍茫是戈壁的,也是这个世界的。很多时候,我一个人,在夕阳下面,骑自行车,沿着四轮车趟出的道路,踽踽独行。一个人在戈壁上行走的感觉,是孤独的,那种孤独在傍晚更深重。有一次,路过一座沙丘之后,突然看到一大片戈壁上的坟墓,有的没有墓碑,有的用黄泥做了一个,上面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。微微隆起的土坟,在渐渐入暮的傍晚,散发着一种腐朽的,令人沮丧和恐惧的味道。

夏天的晚些时候,芦苇是最美的。这时候的巴丹吉林沙漠,除了这些高挑羽毛,在变凉的风中不断整齐舞蹈的植物,再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能令人想到诗歌、将军的盔缨和悲怆的沙场征战了。我很多次为芦苇写诗,一个人坐在风吹的芦苇丛中,抚摸着它们即将干枯的叶子,叹息,想自己的过去和未来,想周围和那些远去的事物。美的,必然是悲的。我重复这样说着,像个孩子一样,在风中的芦苇丛中,一直到日暮黄昏,虫声四起。

棉桃接连爆开,深夜的野地,没有人听到它们整齐的声音,还有安静的正午,除了马路上偶尔的汽车奔驰。棉桃的爆裂让我想起,某一种方式的自我杀戮和释放。这时候,最美的女孩子也没有棉花洁白,再朴素的诗句也没有棉花朴素。棉花的叶子开始枯萎了,先是打卷,由叶沿向内,一天一天,最终蜷缩成一只只黑色虫子。

西瓜早就成熟,还有一些留在地上。再毒热的阳光,还长在藤蔓上的西瓜内瓤也是沁凉的。那些在戈壁深处种植白兰瓜和哈密瓜的人,早早出来寻找买主了。周边的村庄开始忙碌起来,田野当中,到处都是屈身摘棉花的人,孩子们坐在架子车上,或者在附近的苜蓿地里,追逐打闹,抑或安静。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是黑红色的。有漂亮的眼睛露出来,宝石一样闪亮。

这些年来,在巴丹吉林一边的绿洲,我看到的田野大致如此。果实不仅悬挂高处,也在地下。入夜后,先前翠绿的绿洲一片漆黑,风中的树叶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宽阔的渠水带着上游的泥浆、草屑和肥皂泡沫,无声的流动在田地当中发出咕咕的声音。风凉的时候,就是田野终结的时候。

清晨的冷风,时常让我感到一种远离的疼痛。一个夏天过去,一次田野的消失,时间交替,可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十分清醒,在很多的睡梦当中,看到大片的田野瞬间隐没,看见更多的茅草根根断裂,梦见自己一下子老了,一个人坐在金黄的麦秸秆上,长时间昏睡不醒。

绿洲围抱的村庄

这片绿洲,就是坐落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鼎新绿洲了。方圆不过百里,村庄二十多座,人口不过两万。河流造就了绿洲,绿洲又滋养了河流和村庄,凡是河流流经的地方,总是被人占据。树木和青草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与河流的联系比人和村庄更为自然、紧密。人的来到似乎对河流和草木来说,有强加和入侵的性质。河流和草木尽管会提出***,但是它们的***是无力的,类似于民众对独裁者的建议和要求,总是会遭到训斥甚至镇压,河流和草木实际上和平凡民众有着同样的悲哀和不幸。

对于我这个外来者来说,河流是早就存在了的,它的历史久远得让人丧失方向感。黑漆漆的时光通道里,到底都有着些什么样的曲折和磨难?当我来到的时候,它们已经在这里绵延数千年,甚至几十万年了。

相比河流,村庄总是要晚些,但也不会比河流晚多少年。逐水草而居,寻找适宜的生存环境,我们的先祖从西往东,由高原而低地,由边疆到内陆,整个人类生存的过程,其实就是不断迁徙的过程。不管迁徙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,迁徙的歌谣和鲜血总是在路上流淌。

村庄在河流的两旁坐落,从河的左岸看右岸,或是右岸看左岸,村庄的姿势简直就是在乞讨。青青的杨树一处一处,说不上茂密,也谈不上稀疏,在田间和村庄周围耸立,摇头晃脑或是哗哗鼓掌。一座座低矮的黄泥夯就的房屋散落在杨树下面,或者干脆就暴露在阳光和风沙下面。太阳晒就晒吧,大风吹就吹吧,反正也不会晒着屁股,吹着脸。

村庄是沉静的,没有多少人愿意坐在门外,像个黄土堆一般抽旱烟,扯闲谎。即使在炎热的夏天,各家的院门都紧紧关着,浅蓝色或是紫红色的门上挂一把永远都不会生锈的铁锁。锁子通常的状态是,有人的时候就那样歪着嘴巴若有其事地吊着,没人的时候便是万夫莫开的威武模样。不管你怎么看,锁子都自以为是。对人来说,再没有它忠实可靠了。

从村子这头看到那头,房屋极其相像,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,小一点的村子看起来一目了然,没有什么不同。如果陌生人要找人,总是需要问来问去,人家指给你第几家,到了第几家你还问到底是哪家。有的来过数次,也还经常找不对门。

稍微大一点的村子,就有点曲里拐弯了,但房屋仍旧是雷同的,即使有出格的,也不过高一点、宽一点,最多新一点罢了。房屋仍旧是整齐的,一排排,一家家,一座座挨着过来,这家和那家的房子之间留有一般宽的过道,过道后面是园子,园子里生长着苹果树、桃树、杏树、梨树。别看这里水少,种的西瓜连同上述的水果都水分饱满,吃起来甚是香甜。

春天,因为沙尘暴频繁,村庄经常是黄沙滚滚,连续的狂风夹着沙子,一个劲儿地向东或是向南吹着,满天满地的黄尘飘飘扬扬,高升并且下落,稠密得像暴雨。沙尘暴猛烈的时候,对面三米之内都难以看清对方,有奔跑得慌张的孩童,迎面撞个仰面朝天是不足为怪的。

通常,遇到这样的天气,村人一般都不出门,把门和窗户关严了,躺在烧得滚烫的炕上睡大觉。睡觉的内容,谁都可以想到,但能想到的未必就准确,没想到的未必就不发生。做饭时候,就会有人冒沙奔将出来,头上裹一面头巾,或是顶一件破旧衣服,箭矢一样扎在风沙中,熟练打开房屋对面的牲畜圈门,到堆柴禾的地方,胡乱踩上几脚,急忙收拢,抱在怀里快速返回。进了院门,反手死死扣了插销。奔到厨房,开始刷锅洗碗,和面切菜,三两口人一起,忙活着生火做饭。

这里盛产小麦,面食是村庄人们万吃不厌的主食。拉条子、揪面片、白皮面、甜面条、搓鱼子、蒸面条等等,名字虽多,但本质还是面,吃起来滋味应当是差不多的,但村里的人们喜欢变着花样吃。一棵树可以长出很多样儿的叶子,吃当然也可以一面多食。

一年四季,日日年年,村人吃大米、小米粥甚是有限,吃惯了面食,就以面食为尊了。其它的粮食都就成了副食,甚至就成了不顶饿的“水饭”了。一方水土一方人,一方水土不但决定了一方人的性格和传统,也决定了一方人的喜怒哀乐和饮食偏好。

夏天来到。村子周围田地边儿上的杨树是茂密的,叶子青油油的,树干上的嫩枝条子呼呼地长,一天不见,一根主干上就多了几根新枝。田里的棉花摇摇晃晃,阔大的叶子闪着光。小麦收割后,夹种的玉米迅速反过劲儿来,浇上一遍水,再撒上一些化肥,玉米苗儿见风就长,不几天,就有争强好胜者的腰肢上冒出一掐就流水的鲜玉米穗儿。豌豆秧子匍匐一地,青辣椒打着秋千。甚至连渠边的茅草,都摇头晃脑,一副得意洋洋的快乐姿态。

各家屋后的园子里青果也挂了起来,杏子熟的早些,麦子刚刚割完,杏子一不小心砸在头上,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酸酸的甜甜的味道,让人鼻子发痒。门前的葡萄藤也挂满了清亮的葡萄,每一颗葡萄都像是一颗钻石和水晶,青青的表皮里装着几颗淘气的葡萄籽儿。有好吃的小孩偷偷地摘上一颗,立刻就酸得口水连连。有种西瓜的人家,头茬西瓜快熟的时候,才在地边搭一个棚子,说是晚上要看,但也只是说说而已,晚上看不看大都是没准的事儿。

相比春秋,夏天是漫长的,炽烈的阳光轮番照耀,干裂的土地需要河水一次又一次灌溉。而夏天是鼎新绿洲乃至整个巴丹吉林最美的时光。瓜菜水果接连丰收。令人最感惬意的是,夏天没有沙尘暴,春天时候经常出来骚扰的沙尘暴被沙漠沉埋了,连一丝响动都没有。而一到九月,秋天就开始降临了。这是一年中最忙最辛苦的时节,劳动的村人们总是起得很早,刚刚能看见人影儿,他们就穿好衣服,找来几个编织袋和麻袋,往架子车一扔,推起来就下地了。早晨的寒露贴在成熟了的玉米、棉花叶子和陆续盛开的棉桃上,人往地里一走,冰冷的水珠就沾湿了衣裤。

有时候穿的衣服少了,就冻得瑟缩发抖。在他们看来,人活着就是挣着、干着、辛苦着,沙尘暴再多再猛,也吹不来金子和粮食。而有些人,却不要辛苦,只需要一句话,一个字,一枚公章,就可以得到农人一年甚至一辈子辛苦赚来的金钱。

对于这些,他们当然知道。他们是痛恨的,又是无奈的;既是仇视的,又是向往的。他们的矛盾其实也是我的矛盾。只是,他们的说出只是表示一种情绪,我的说出却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。其实,不光是我,大家对此都很清楚,大家都在说话,可是,说话只是说话,就像棉花,没有棉桃绝对开不出洁白的可以成为财富的棉花。

棉花被粗糙的、被棉枝划得出血的手掌摘下之后,还未来得及卖到收购点,冬天就到了。去冬的衣服又被翻了出来,重新落在人们身上。一年中清闲的时光缓缓开场,农人们捡个好一点的天气,将房顶上晾晒干了的玉米取下来,到黄土铺就的场上打了,扬掉土尘,再用架子车拉回家中,给圈里过冬吃草的羊、驴子和牛补给营养。没事的时候,就看看电视,到亲戚家走几趟。说些事情,扯些闲谎,喝几口烧酒。任凭时光从自己的鼻子尖儿上啾啾飞过,不发出任何声响。

营盘水库

营盘水库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。有一年远处的几个朋友来,我带着他们看了这里的弱水河,又在营盘水库转了几圈。正是秋天,水库外侧的小片胡杨林叶子金黄,稀疏,但看起来丰茂而且隆重。草滩上的青草开始枯败,一边的水滩里有着黑黑的小鱼和细碎的虾米。我们脱了裤子,用网兜捕了不少的小鱼。秋天的水冰凉彻骨,但因为有鱼,又玩得高兴,凉一些谁也不会在意。

水库外层由巨石砌起,足有十米之高,坝面长而宽阔,可以行驶卡车。夏天储水很多,水面呈长方形,横在两边戈壁的巨大沟壑之间,水波荡漾,涟漪悠然,在阳光下面,水色湛蓝,浮萍如云,很大的鱼儿偶尔跳起来,溅出响亮水声。旁边有捕鱼的小船,我登上去,船儿晃晃悠悠,还没划出一米,突然感到头晕目眩,惊恐大喊,跳进水里,爬上河岸,衣服尽湿,鞋子灌水,落汤乌鸦一般。

偶尔有些鸭子,还有天鹅和祁连山飞来的鹰隼,在头顶啊啊叫着。还有一次,我们看见几只天鹅,在水滩和水里捉鱼,真的像天使一样。我们惊呼,之后慢慢靠近,想给它们拍照,而天鹅却很机敏,看到人来,又举着一个貌似炮口的东西,一只从水面跃起来,同时还惊惶大叫,引得其它几只也仓皇飞起,不一会儿,就消失在水库上空的远处。

再一次去,在坝沿上看到一些白色的羽毛,还有猎枪弹壳,我们知道,那些天鹅肯定死了。觉得伤感,同行的安还骂了几句粗话。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,大家玩兴不高,几个女孩子在水边看鱼,想捉又不敢下水,催促我们代劳。水里有一种叫做蚂螂的飞蝇,我下去了,几次刺疼,抬腿来看,是一种白色的虫子,据说可以从皮肤钻到人的血管里面。飞蝇的嘴巴好像钢铁,落在哪儿,就扎进哪儿,它吸血的速度快如闪电,要不是贪食,人绝对捉不到它。

站在坝上,向左是村庄和天地,杨树环绕,玉米青翠。向北是宽阔的河道,一些细水在砂土之间,银子一样流淌。向右是起伏的铁青色戈壁,隐约可以看到几座秦汉遗留的烽火台,矗立在坚硬的土丘之上。山岭和烽火台背后,是光秃的合黎山,起伏连绵,寸草不生,据说它的深处有铁矿和煤矿。偶尔下一场大雨,干燥的沙土里就会滋生一些沙葱,有人采了拿到单位的市场去卖,水煮凉拌吃口感最好。

再去,水库依旧蓄水很多,水面宽阔,但是很静,除了鱼儿的水泡和跃动,已不见游弋的野鸭了。旁边的胡杨树好像也少了几棵;几个自然的水滩已被当地人改造利用,养着牛蛙、螃蟹、鲫鱼和河虾。河道和田地之间,有一段宽约100米的沙丘,长着一些骆驼刺、沙蓬、芨芨草等沙生植物,蚁窝遍布,蜥蜴飞窜,俨然是一个安静、惬意、单独的空间。

沙尘暴来了

阿拉善高原所涵盖的巴丹吉林沙漠是中国沙尘暴的策源地之一。但在2008年,巴丹吉林沙漠的沙尘暴比2006年春天少了好多。立春后,我就一直在隐隐担心,似乎是害怕频繁的沙尘暴。其中,还夹杂了一些不愿意被尘土裹挟和浇灌的厌烦心理。

很多天过去了,只是风,灰色的沙尘只是在远处的戈壁上飞旋和笼罩。近处的营区倒还干净,骑车或者步行上下班的路上,也没觉得多少沙尘。我忍不住暗自庆幸,春天过去了一半,沙尘暴还没真正袭身,这是我在沙漠生活的最大幸福了。

天气时好时坏,三月了,还是很冷,穿着羊毛衫,天气阴时,还冻手。我时常抬头看天,看路边的植物,成排的杨树表皮发白,枝条发青,杨絮像是黑色的毛毛虫,冷不丁掉在头顶。榆树灌木有嫩黄的叶芽,盖着满身的灰尘,流水在水泥渠道里缓缓流淌,在树木根部咕咕作响。

后半夜,风声如雷,吹得窗玻璃咚咚乱响,呛人的土腥味铺天盖地,我懊恼极了。躺在那里睡不着,看着黑暗中泛白的天花板,想心事。后来想古代西域的居民和戎卒,他们的生活是不是也像我现在一样,或者更糟?

早上起来,沙尘暴还在继续,我心情糟糕,拉上所有的窗帘,整个房间就像黄昏。骑车上班路上,人人掩面,女人带着大的白色口罩,低着脑袋,迎风而行。男人们抿着嘴巴,眯着眼睛,在风中疾走。到办公室,我是厌倦的,没心思做事情,坐在桌前怔怔想,也不知道想什么。偶尔掀开窗帘看,风尘的世界,苍黄一片,风声犹如哭声,连续不断。

下午,天晴了,乌云怒卷,在远处的敦煌和新疆之上,还有北边的阿拉善和额济纳旗之上,斜射的阳光如同剑刃,插在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。我觉得雄伟,心情陡然好转。第二天,天气依然晴好,湛蓝的天空如同汪洋,悬挂在我们的头顶。中午时分,我正坐在电脑前写字,忽然几声响雷,天马之蹄一般,踏中我的心脏。紧接着是巨大的风暴,从沙漠中心,犹如古匈奴的凶猛军团。

我觉得了楼房的晃动,窗外流沙万箭齐发,呼啸之声击疼耳膜。我惊骇了,目瞪口呆。更多的垃圾被风鼓舞,一跃升空,在楼房之间飘摇,瞬即之间杳无踪影。

这是巴丹吉林2007年最大的一次沙尘暴了,大约持续半个多小时,随后,雷电如怒,大雨降临,尘土遁消。整个巴丹吉林都和天空一样,铅黑浓重。

与人比邻而居的牲畜

牲畜和人比邻而居。这体现了人对牲畜们的尊重。通常,人一打开门,就看见了对面的牲畜。牲畜的房屋和人居住的房屋面积基本相当,只是稍为简陋一些。一个阔大的院子,几间黄泥小土房子,上面覆着秋天的玉米秸秆、棉花秆子和干了但还青绿的豌豆秧子,这些都是牲畜们最爱吃的东西。

牲畜们是悠闲的,它们经常待在自己的房屋和院门里。早上起来,人方便之后,所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给牲畜们喂草。人爬上牲畜们的房顶,拿着树枝做成的叉子,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带,从房顶上挑一些秸秆下来。轻飘飘的秸秆噗的一声落在地上,砸起一片灰尘。身上挂满灰尘的羊们奔出来,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。有个头高,力气大的家伙,还要耍耍威风,低下头来,用自己的硬角,冷不丁地给这只或那只一下。有年幼体弱的,一不小心就被抵得仰面朝天,翻身起来,抖抖身体,就自觉到离人家远点的地方吃草了。若是个头旗鼓相当,则要抵打一番,谁也不输谁也不赢的时候,双方就都悻悻然,各自分开;有输赢之后,赢者就露出骄蛮模样,在羊群中胡乱冲撞,那神态、气势,就好像皇帝一样。

羊的本性温驯,即使刀子***脖颈,也只是挣扎几下,叫唤几声。羊的善良是懦弱的,羊通常让我们看到无助者的疼痛和悲哀。羊们和人类一样,在争夺生存、生命权利上也寸步不让,不过羊们表现比人简单罢了。

往往,太阳升起来,光芒首先照在牲畜们的身上,人则是因了房屋的遮挡,稍微迟一些和太阳谋面。羊们吃饱或者半吃饱后,就开始喝水,它们将嘴巴伸进人为它们准备的破瓷缸里,嘴巴使劲吸着,飘满草芥和灰尘的水就一股股地进入到它们的肠胃。喝足后,羊甩甩脑袋,像个悠闲的绅士一般,慢条斯理地踱到老墙根,卧下来,把胃里的食物反刍,再一次咀嚼和品尝。

人见羊吃的差不多了,从屋里出来,进了圈门,随便找个枝条,吆喝着将羊赶进圈里。关上门,羊的家不像人的房屋,随便找个木棍插在门吊子上,羊们使再大的气力,也不会破门而出。羊隔壁的驴子叫了一个早上,嘶嘶哑哑的声音总是在提醒着人,它饿了,它要吃草。在羊们没吃饱前,人是不会理睬驴子的,当人从它的门前经过,驴子就张开喉咙叫上几声,再聪明一点的,就用蹄子踢自己的木板门,梆梆的响。

插好羊的门,人就走到驴子的门口,抽出木棍。这时候,驴子早就急得够呛,没等人推开门,就急着往外面冲。驴子冲出来,先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,四只蹄子前后一拉,很像回事地抖抖全身,类似于人早上起床前伸懒腰。如果人在放出驴子前,就为它准备好了草料,驴子一路小跑过来,嘴巴往草上一扎,就开始吃将起来。若是四处瞅瞅,没有草料,驴子伸完懒腰之后,就撒开蹄子,沿着还算宽敞的院子跑上几圈儿,算是活动筋骨。

属于驴子的活计也极少。初春拉肥也用它不着。比它劲大千百倍的拖拉机突突几个来回,人攒了一年的肥就被送到了地里。而在没有拖拉机之前,驴子的用处好处自不待言。运肥、拉粮食、到乡上赶集,人就将驴子拉出来,套在架子车上,从杨树上折根枝条,吆喝着来来往往。有调皮的驴子,故意和人闹别扭,套套儿的时候,一个劲儿向前或是向后退,让人套来套去总是套不周正。若是人不发怒,驴子就愈加得意和嚣张,一旦人被它惹怒了,大喝几声,找来木棍在它屁股上打上几下,它就老实了,乖乖地站在那里,人叫向前它就向前,向后它就退后。这时,人就会骂,这驴真是贱脾气。驴子似乎听懂了,忽闪着老大的黑眼睛,一副受委屈的样子。驴子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太好听,但没有机会辩驳,驴子知道,自己所有的坏名声都是人赋予的,人是自己的衣食父母,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。吃人的嘴短,拿人的手短,既然上帝安排驴子寄身人的屋檐下,低头也就成为了必然。

当人吃了早饭,驴子的早餐也就宣告结束。但羊和驴子似乎永远都没吃够的时候,就是扔再多的草料,驴子和羊也吃得津津有味。而人认为它们吃饱了,即使没有吃饱,它们也不会再表示出怎样的不满。牲畜们似乎知道,自己的意志向来由人主导,它们自己的权利等于虚无,包括生与死。

太阳已经升起老高,热烈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,总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。饮了水,驴子找个地方卧下来,开始倒嚼。尽管身下都是细微的黄土,粘在身上很不雅观,驴子也并不在乎。驴子比人更明白,自己是靠泥土活着的,躺在泥土上天经地义,人有时候还嫌泥土脏。当然,驴子有驴子的理由,人有人的说法。

人不出来的时候,驴子很是悠闲,一旦人走近它的门口,即使卧着也要站起来,快步走过来,驴子想,人来就会给一些吃的。但大多时候,驴子的希望总会落空。除非夏天时候,人将一个劲儿向上疯长的棉花头掐了,带回来给它一顿丰盛的美餐。

当然,有驴子的一份就有羊们的一份。食物多了的时候,人就会让羊们和驴子一块进餐,人是为两者不冲突考虑的。而驴子和羊不这么认为,尤其是驴子,仗着自己身高驴大,看羊们也来和自己争食,气不打一处来,撩起后蹄,在院子里横冲直撞,把身体矮小的羊们搞得惊慌失措,四处躲避。但当驴子低头猛吃的时候,羊们就又聚拢过来,以最快的速度,往自己的肚子里猛塞食物。在同等的生活水平上,面对同一样的生存资源,怜悯、退让就等于失败和死亡。

和人一样,驴子和羊的长大和衰老都是危险和不幸的。相比羊们,驴子算是幸运的了,如果没有太大的毛病,没有突如其来的灾难和疾病,驴子的生活还是自由自在的,人一般不会随便将驴子杀了吃肉。人养驴子的目的,只是为了让它为自己做些活计,而这些活计,都是人需要付出比驴子更大气力的重活,像从地里往家里拉玉米梆子、豌豆秧子、麦子等等。

羊们就不一样了,活着最终会把自己的肉体贡献出来给人吃。羊们的一天天长大,就是一次次向死亡靠近。不知道羊们是不是意识到了,但羊们却装作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,有吃的绝不放过。任凭自己一天天长大,一天天地向着人的肠胃行进。羊们的活着其实只是人的一种附属。我不知道羊们是否为此感到悲哀。而人绝对不会这样想的,人觉得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。一个鲜活的生命,为什么要被另一种生命所吞噬呢?

我想我应该为羊流些眼泪。作为人,面对强大的生存,蓬勃的欲望,我们时常哑口无言。

去往戈壁滩

戈壁浩大无边。经常,一出门,我就看见了戈壁,伏在我们的视野中。春天,沙尘就从它那里翻涌而起,掀起滔天浊浪,弥漫了我们的军营,以及军营之外的绿洲和村庄。在夏天,它则一副处女的样子,恬静的让人心生怜悯,火一般的太阳扎在它的皮肤上,燃烧着它的骨头和油脂。而冬天一到,它就变做了哲人的样子,沉浸在巨大的寒冷当中,以沉默的姿势,向着不安分的我们,显现自己的博大智慧。

因为工作的缘故,进出戈壁是经常的事情。去年初春,我又从先前的单位调往戈壁深处的基层团站。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做干事。我的工作单调而又充满意义。而我所说的意义是我能够在工作当中,很自然和直接地获取在戈壁的生存体验。戈壁就在我们身边,经年累月打击并安慰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和个人思想。

若按照严格的地理概念,我们单位所在的地方为典型的流沙地带。戈壁不过是沙漠的一个假象。骆驼刺很多,但相比乡村边缘,数量和形状要少和小的多。从部队机关驻地到我现在供职的单位,实际上就是从戈壁渐次进入沙漠纵深的过程。大概是因了部队在沿途建了数座小点,有点人气的缘故,心理上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反差。

数千棵杨树,几座低矮的营房,灰尘游弋的狭窄马路,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环境。夏天的傍晚,吃过晚饭,没事做的时候,我们就三三两两,说着这样那样的事情,在马路上溜达。夕阳在缓慢下落,我们缓慢在走,当太阳真的跳进地平线之后,轻浮的夜色就像黑雾一般逐渐降临。我们就折回来,向着营区,向着自己睡眠的房屋一步步地走回来。

经常,我们可以看到鹰,这些来自祁连山的猛禽,中午时分,冷不丁地落在房顶上,或是不远处的戈壁滩中,它们成群结队,像开会一般围在一起。不停地扭动着头颅,尖利的嘴唇看起来更像刀子,巨大的翅膀垂在地上,一会儿忽闪几下,像要飞走的样子。它们长满羽毛的眼眶中游动着蝌蚪一样的眼球,它们时刻警惕着,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。有的时候,我们会开车到它们身边。奇怪的是,它们对汽车,这比自己强大和迅猛百倍的家伙毫不在意,汽车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它们的固有姿态,顶多瞥上一眼,就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,继续它们的议题。

戈壁中有很多沙鸡和少量的野兔,它们是鹰的主要食物。弱小的沙漠生物,戈壁的忠实臣民和坚守者。它们的生命异常顽强,再大的风暴也无法扼杀。风暴来临的时候,它们就钻进在沙蓬和骆驼刺下面的巢穴,任由流沙奔涌掩埋。风暴过后,它们就会从厚厚的流沙中钻出来,抖抖羽毛,饿了就找些细土和草籽充饥;天气晴朗的时候,它们就聚在一起,咕咕叫着,贴着戈壁扑啦啦地飞。

而野兔因为数量少,没有扎堆生活的习惯,相比沙鸡,它们就少见和寂寞得多。野兔的巢穴很是隐秘的,一只野兔往往要建造几个甚至十几个巢穴,像狡猾的***分子一样,这儿住几天,那儿住几天,让抓捕它们的狐狸和人无法确定它们的行踪。

飞在高天上的鹰则不管这些,只要你出来,只要你在戈壁上胡乱窜着,或许就在野兔和沙鸡低头吃食的时候,黑色的闪电迅速降临,沙鸡和野兔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,就已经被鹰的利爪摄取了肉体和生命。

我有几次看见鹰在天空上飞翔的样子,自由的精灵,它们几乎不用动一下翅膀,身体的左右摆动就使庞大的身躯像蛇一样灵活。看到猎物的时候,鹰则渐渐降落,等到了适宜的高度,再猛然一击,大部分的猎物就在劫难逃了。

戈壁当中最神秘的就是狐狸了。巴丹吉林沙漠中有红狐、白狐和花狐,都很稀少和名贵,早年有经验丰富的农人,闲暇时捕猎狐狸,一张皮可卖数千元。导致狐狸的数量越来越少,到我在这里生活的时候,几乎只剩下传说了。

刺猬倒还很多,开车的战士经常可以看到,黄昏时候,它们不知怎么着就跑到马路上来了,扭动着肥壮、长满硬刺的身体,笨拙地穿路而过,如果车速快些,它们就有可能丧命轮下。

最有趣的应当就是小跳鼠了,尾巴长长,前肢短短,一身洁白羽毛,样子像微缩袋鼠。它们一般与人同居,戈壁滩上很少见到。在空闲的房间或是仓库里,小跳鼠悠然自在,没有人刻意打搅它们的生活。我初到戈壁深处的工作单位的时候,第二天晚上就看到了听说已久的可爱家伙。我住的房间空闲了一些时日,小跳鼠大概还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。我刚躺在床上,它就一蹦一跳地出现在屋里,我没有惊扰它,只是看着它悄无声息地经过,然后消逝在桌子下面的某个洞穴。

我是不喜欢鼠的,尽管美国的迪斯尼公司拍了好多褒扬老鼠的动画卡通片。鼠们的形象也极乖巧、聪明和讨人喜欢。但鼠毕竟是鼠,寄生在阴暗角落,像暗杀者一般躲躲藏藏,不敢接受阳光的照耀。这一次,我是例外了,小小的跳鼠,在寂寞的戈壁,想来它们的生存也是极为艰难的。我对它的宽容乃至喜爱,大概是出于内心的那种同在戈壁生活的同病相怜的感觉吧。再说,鼠再狡诈和可恶,它们的脾性都是我们所了解和掌握的,人就不一样了,人的整人招数要比鼠高明和凶猛百倍。

再往远点,距营区数公里的戈壁滩中,经常可以看见骆驼的身影,这些荒原中骄傲的贵族,在极其贫瘠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生命。它们肥大的身体与戈壁沙漠浑然一色,如果它们静止不动,或是安静地卧在那里,再明亮的眼睛也不会轻易发现。更为奇怪的是,骆驼们经常游走的枯燥荒滩中,竟然还有一眼亮汪汪的水泉,无论天气如何干旱,即使数年不下一滴雨,泉水也照样咕咕流淌。在泉眼的旁边,还有一间用石头砌起来的小屋,每年初冬时候,不知来自哪里的牧驮人就住在这里。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深处,和几十上百峰骆驼一起,度过北风迅猛的寒冷冬季。

荒凉的蜜香

巴丹吉林的春天总是缓慢,四月下旬,植物们才开始更新服饰,积攒了一个冬天的灰土被叶芽们撑破。某日清晨,礼堂旁边像飘出一团团奇袭的蜜香,把人鼻孔打疼。我起初不知道那里开着一些什么花儿,只是觉得,那香味,在荒凉的巴丹吉林沙漠,简直就是一场嗅觉盛宴乃至致命迷药,一旦嗅到,就会全身透明,仿佛整个的人世万物,也都香气充盈、身心丰沛了。

礼堂前面是操场,每天早上,各单位队列整齐,口号声把还在梦呓的鸟儿惊醒;礼堂右侧,是一道长满榆树灌木的小道,去家属区和服务社总要经过。每年的四月下旬,渐趋热烈的阳光使得新生的叶子们持续发出一种翠绿的气息,突然涌来的那一股股蜜香,使人莫名兴奋。走近看,是一些长相扭曲甚至畸形的树,表皮皲裂,枝干像天津麻花,黑得找不到自己。它的枝桠上长满灰青色的小叶子,在太阳光下,闪着黝黑的光泽,一簇簇的粉黄色小花夹在其间,状似小米粒,一些黄色的蜜蜂在上面东倒西歪,头脚乱甩,拼命往花蕊里钻。

老战友说,那是沙枣树和它们的花。我惊奇,真的没想到,在天空幽深如井、万顷黄沙充满吞噬欲望的沙漠,还有如此芬芳的花朵,沙枣树那么丑陋和笨拙,还能开出这样蜜香的花朵,简直匪夷所思。

没事的时候,我一个人从宿舍楼出来,装作要去服务社买东西的样子,到礼堂不远处站住,在阵阵掩袭的沙枣花蜜香中,把自己沉浸在一种奇特的境域当中。站在其中,有一种被洗涤、剥开的感觉。更奇妙的是,那些花香,似乎是对人肉体的一种重新组合,包括血液、细胞、思想和精神。

我怕人说我矫情,像个女人,只有没人时,才快步走到沙枣树下,仰着脖子看到眼睛胀痛。那些花儿,碎小得如同人身上的毛孔,还像沙漠里被风暴揉碎了的细沙子。而它们集体爆发出的香味,如蜜,且汹涌直接,即使沙尘弥天,也岿然不动,只是在方圆一百米左右的空域流转,一次次袭击人的嗅觉和灵魂。

有一次,我和其他几个战友组成小分队,到沙漠深处搜寻试验残骸。车子惊马一样在铁青色的戈壁上颠簸逡巡。到额济纳旗古日乃苏木附近,透过车窗,我惊奇地看到一大片沙枣树林,在阔大的戈壁沙漠交界处,以伤残的身体举着枯枝与大面积的绿叶,给人一种人间净土的纯粹和固执意味。我想,这些沙枣树也会开花的吧,在每年春天的巴丹吉林沙漠内部,用金黄色的花朵,使得枯燥与浩瀚的沙漠也香气逼人,引诱得蜜蜂、黑甲虫、骆驼、黄羊和蜥蜴等荒凉中的生灵神魂颠倒,在那一种独有的荒凉蜜香中自我淘洗与沉醉。

任何一处都是有生命的

盛夏,傍晚的房间被夕阳烧成蒸笼,尽管风流奔窜,但热度不减。他们都在操场或者林荫道上,或者在某些地方吹牛聊天。我站在操场一边,身边是正在开花的红柳树丛,它枝条细长,皮肤泛红,叶子细碎。老兵说,古代的人用这种灌木枝条做箭杆,再套上铁头和羊骨,就是鸣镝了。

我觉得这种植物也是神奇的,是有自己的历史渊源的,与人,特别是与战争有着源远流长的关系。我想到漠北的匈奴民族,纪元前或历史黎明时期,他们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边广大地区的真正统摄者,他们的鸣镝和马蹄横穿蒙古高原和整个西域。而现在,红柳树丛常见,匈奴却真正地成为了比沙漠还深的消逝者。

再后来,我第一次翻越围墙,到戈壁之外的一个同乡战友所在单位,是傍晚。铁青色的戈壁,从祁连山斜射的夕阳,大红与大黑在戈壁制造的氛围,辉煌、凝重。一个人在其中步行,我想到,这就是古战场。

戈壁之下,有很多的尸骨、灵魂,还有旗帜和冷兵器。我的脚步也一定惊醒了蛰伏千年的灵魂,他们是匈奴的,还有乌孙和大月氏的,当然还有西夏与蒙古,霍去病的将士,抑或冒顿的战马。

在公元前124和前121年,他们在这里对垒、杀伐,胜利者胜利了,失败者唱着哀歌,从这里向北和向西溃逃。而现在,一切都不复存在了,风带来尘土,把战场打扫,沙子无限流徙,将往事掩埋。

同乡安的单位悬在戈壁边缘,背后是戈壁。有一次,两个人在小杨树林里坐了一会儿,说了一些周边的事情,还有自己的现实打算和梦想,喝了几瓶西部啤酒,不动声色的夜幕四面包围,将所有的颜色都置换成单一的黑。我告辞,一个人沿着来路往回走,夜关闭了很多声音,只有风,我的脚步声格外嘹亮,嚓嚓的声音,似乎是通过骨头发声传到耳膜的。

我想,要是一个人就这样在沙漠当中走,只有来路,没有去处,也不会有灯火和人家的话,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?尤其在黑夜,沙漠的每一处也都可能是陷阱,一不小心,就会被虚土沙坑石头一样连根吞噬。

然而,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及到达的目标,一个人的在与不在,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重要。唯有沉寂的沙漠,才可能觉察出一个人的肉身温度。还有那些在这里消失的人和动物的灵魂,对同类,它们会觉得亲切,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沉睡,将一切外来之物作为一种冒犯与打搅呢?

任何一处都是有生命的。似乎从这一次开始,我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,尤其是在沙漠戈壁,冷寂之处有些东西可能最繁华最密集,比如往事、历史。在很多时候,不知道是一种放松,还是一种负累。后来,我听说,在多年之前,这里有不少苦修的喇嘛,选择荒僻与艰辛之地,以肉体的磨难促使内心顿悟或抵达某种境界。还有关于现代某些人的记叙,如多次从这里走过的瑞典探险家斯坦因及他带领的科考队,在上世纪20年代初期,他在额济纳建立了气象站,并在旁边的黑城盗掘了上万枚的居延汉简与西夏遗物等。

回到单位,洗澡,晚点名,躺在干热的房间,咫尺之外的鼾声在楼后的榆树灌木上回旋,洗漱间缓慢坠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种试探性的敲击。我睡不着,看着窗户之上的天空,星辰闪烁,感觉就像是夏天躺在南太行故乡的水泥房顶,风逐渐变凉,树叶发出群体性的摩擦声,夜虫嘶鸣,从四面八方,不间断地将人间的睡眠包裹其中。

最美的沙漠在夏天

这时,我才发现,沙漠之间的绿洲在夏天是最美的——没有风,只有满地的植被,还有李广杏、李广桃、葡萄、大枣、苹果梨等水果。尤其是长满马莲和芨芨草的荒滩,鸟雀和蝴蝶,牲畜和人,是一种远古游牧场景的遗存或情境再现。

有一次,阵雨骤停,夕阳普照,我恰好路过一片麦地,看到麦子和周边草都是崭新的。堆在外蒙上空的云朵如马队,如山峰,如雄狮,如军团,如猛士。乌云迅速的散开之后,露出湛蓝的天空。(先有后无)我一阵惊叹,张着嘴巴,自行车摔倒在地,都浑然不觉。低头的时候,有几只白色的蝴蝶,在摇着雨露的草尖和麦芒上落落飞飞。

再后来,同乡同年的战友大部分退伍了,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,我和少数的还在,分散在各个单位。李秀强回去之后,给我写了几封信,说在县政府找了开车的工作,家里又给介绍了对象,正在谈。安平在老家开了一

行走沙漠二十年

行走沙漠二十年

作者:杨献平类型:历史状态:已完结

巴丹吉林沙漠,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右旗北部,面积4.7万平方公里,是中国第三大沙漠,世界第四大沙漠。巴丹吉林沙漠占阿拉善右旗总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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