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贡米巷27号的回忆结局在线阅读 王小路金小良完整版小说

时间:2020-01-09 11:04:58编辑:冰荷

人气小说《贡米巷27号的回忆》是来自作者何大草著作的都市风格的小说,这本小说的主角是王小路金小良,书中感情线一波三折,却又顺理成章,整体阅读体验非常不错。下面看精彩试读:王小路四岁生日,父亲送了她一套新邮票:“支持英雄的古巴。”崭新的三张,摊在小手心,像三张锋利而漂亮的刀片。看了好久,不时瞟瞟父亲。她眼窝凹陷,睫毛又长又密,眼皮抬起,目光也跟刀片一样锋利而严肃。父亲被瞟得有点心发虚。“咋个了?”他问。她指着邮票上平端步枪的大胡子。“好像爸爸。”他把头凑过来,瞪圆眼珠,哈哈大笑。他是络腮胡,墙上也有一张横抱机枪的照片,是年轻时立功受奖时拍的,只不过,胡子远没有卡斯特罗那么长。

《贡米巷27号的回忆》 鹤 免费试读

金小良就读的小学,在少城中的长庚胡同。

早晨,他出了贡米巷27号家属大院,去隔壁市委机关食堂喝一碗稀饭,吃一碟泡菜,手握两个馒头,出大门往右,边走边啃,过东城根街,就进了少城。少城的房屋,还多是晚清的,青砖黑门的小院落,一个挨着一个,墙面斑驳了,门面也剥落了,但门上铜环还在,门推得嘎吱作响时,铜环还会发出铛铛的金石之声。院里、门前,偶有一棵古树拔地而起,树冠如云,蝉声怒鸣,使古街小巷显得生气勃发……也显得更加颓败。

那间巴掌大的向阳小学,是两个院落打通而建的。进门影壁上,美术老师用油漆画了一片向日葵,托起一幅毛主席头像。但画艺有限,不是画得太胖,就是画得太瘦,笑容还有点像哭,女校长心虚,就责令把头像用红漆涂了,改成一轮红太阳。美术老师是转业军人,做过炮兵宣传员,脾气冲,不服气,就把全校一圈低矮教室的墙上,都画满了红太阳,就连固定半个篮球架的皂荚树上也画了。天上太阳出来,校园十二颗太阳辉映,红得让人眼窝子痛。女校长苦笑,就连工宣队头头也只有皮笑肉不笑。

那棵皂荚树很有年头了,枝叶繁茂,可谓磅礴,整个夏天,校园都罩在它的树荫下。入了秋,树上挂了累累皂荚,风后、雨后,落得满屋、满地。女校长带头捡皂荚,女老师、女同学也跟着捡,一包包拿回家,洗衣,洗头发。

金小良是男生,也去凑热闹,捡了两片给母亲。她拿在手里看了看,马了脸,一把扔到院子里。“乌七八糟。”

那年,金小良十岁,还不懂扫兴这个词,但晓得要讨母亲欢心不容易。长日无事,下午三点半放学,他就在街上游逛。父亲远在七百里外的五七干校做伙食团团长。母亲在统计局人事科做副科长,留守,回家一脸倦意。还有个五岁弟弟,放在机关幼儿园全托。合家清静,相安无事。但金小良好奇心重,没事找事,除了捡皂荚,还顺路买两分钱一张的荷叶,顶在头上回家,罩在铝锅上熬稀饭。稀饭碧绿,清香。母亲吃了一口,却把碗啪地一顿。

“咋个了?”

“闷。”

“啥子在闷?”

“这个气气……想吐。”母亲把所有讨厌的味道,统称为气气。

母亲是个漂亮女人,但乡下六个没娶、没嫁的弟妹让她气不顺,焦心。乡下土地肥沃,但地少,嘴多,人笨,工分低,又没胆搞副业,于是每月算准母亲领工资的日子,进城来拿走一叠人民币。母亲也难,但她认定血缘高于一切困难,不认,也只能认了。每每吃过晚饭,母子无话,她就摸出香烟盒,掏一根,划火柴点燃,默默抽着,想心事。

金小良眼里,母亲抽烟是好看的,像电影里的***女特务。但,这个话他忍住一直没说。

他也疑惑,母亲讨厌这个气气、那个气气,为啥就不讨厌烟气气。这个,他也没问。

他不胆小;也不怕母亲。只是觉得,话不投机。

金小良好奇心重,但心事不重,活得很逍遥。逍遥这个词,用在一个小学生身上,似乎不合适,但这是他母亲封的,用颇不耐烦的口气指责他:“你活得太逍遥。”大院里有造反派、走资派、逍遥派……金小良不明白,自己咋就成了逍遥派。自然,他也没多想。

他嘴角有点翘,鼻子也有点翘,天生带点笑意,面善,乐和,人缘颇为不坏。

成年后,笑意却常被人看作是嘲笑。那是后话了,且按下。

校对门,一排爆虼蚤树下,临街的老屋,悄没声息地开着几爿没执照的小店,卖文具,炒瓜子,炒花生,干猫鱼,酱油,盐巴,纸烟,盘香……还有小贩提个篮子蹲在店门外,卖大头菜片片,一分钱一串,蘸了辣椒水,仰起脖子放入嘴巴里。还卖掺了糖精的爆米花,一分钱一小纸袋。金小良的同桌是个小眼睛女生,父亲属于黑五类。吵架时被人骂狗崽子,她小眼就射出睥睨的冷光,傲慢地歪两下嘴角,不予理睬。金小良觉得不忍,对她格外温和,几年相安无事。有天上课,她忽然递了袋爆米花给金小良,说吃吧、吃吧,不要钱。问她为啥呢?她说发现纸袋子是用《毛选》撕下来糊的,就威胁要告工宣队,小贩吓坏了,白送了她两袋。金小良吃着,又觉得不忍,就问她,如果小贩不送她爆米花,是不是真要去告发?

“你说呢?”她反问,小眼珠闪闪发光。

金小良叹口气,说算了,卖爆米花的也可怜。

“好吧,听你的,你说算了就算了,我不告发。”

他不解,为啥要听我的?

“因为……”她想了想,在课本上写了一句话,递给他,“你嘴里吐得出象牙。”

卖干猫鱼的邻家,窗户上新挂了块纸板,写了三个隶书:修钢笔。

墨浓字黑,相当工稳。

门开着。金小良放了学,一悠一悠,逛了进去。屋里暗暗的,有股湿布和剩菜、剩饭味。窗下的方桌前站起一个人,冲他客气道:“稀客,稀客。”

过了一小会儿,金小良才看清,那人约莫五十岁,头发花白,瘦瘦矮矮,比他高不了半个头。他快十二了,念五年级下期。

那人再伸伸手。“我看看你的钢笔。”

金小良愣了下,把钢笔递过去。这还是支新笔,英雄牌,粗、黑,亮铮铮的,有点像钢笔手枪,朝鲜电影《看不见的战线》中老特务用的。母亲把笔给他的时候,说了句:“省着用,八角五,一斤剔骨肉的钱。”他很想回句嘴:“饭可以省着吃,衣服可以省着穿,笔咋个省着用?”但话在喉咙口打个转,又吞了回去。

“啥毛病?”那人问。

啥毛病也还没有。写起来滑刷,流畅,墨迹饱满。他就说:“啥毛病……你看看嘛。”

那人旋开笔帽,把鼻尖凑到窗边瞄了瞄。“好笔。好好的。”说着,还拿笔在掌心写了几个字。

金小良笑了。

“你是头一个进门的客人,我给你刻个画儿吧……不收钱,算送的。”金小良还没回过神,他已经拿根锥子在笔身上刻了起来。他的神态很专注,动作谨慎而又娴熟。

屋里相当安静。靠墙一张小床,靠窗一张桌子。桌子半边放了碗盘,扣着筲箕,半边就是工作台。蟋蟀在墙角偷偷地叫。

刻完了,他挤了点颜料在指尖上,抹了抹,交还给金小良。

黑澄澄的钢笔上,有了一只白鹤。

软软的线条,很是简洁、流畅。鹤舒展了翅膀,跃跃欲飞之际,回眸一望,有种要开口说话的感觉。说什么呢,金小良自然不晓得,可忽然觉得心口有颗软汁滴下来,默然了良久。

屋里依旧暗暗的,那只鹤把那个人的眼睛照亮了。

“喜欢?”那人问。

“喜欢。”金小良说。

“你要有同学也喜欢,介绍他们来刻嘛。”

“好多钱呢?”

“一毛钱。五分钱也可以。不给钱也可以……呵呵。”

“谢谢叔叔。”

“叔叔?”那人搓搓手,像手冷,“叫我冯哥就是了。”

金小良把钢笔拿给同桌女生看。她拿指尖抹了下那只鹤,说:“好漂亮。”

“去刻一只嘛,一毛钱。”

“我没钱。”

“五分钱也可以……”他摸出五分钱,“就算我请你。”

她笑了:“谢谢你。我连钢笔也没有,拿啥刻?”

金小良这才想起,她一直都用最便宜的圆珠笔,九分钱一支。

他又打母亲的主意。晚饭时,他把钢笔拿给母亲看,动员她也刻一个。他晓得她有一只永生牌钢笔,笔帽是金属的,银光闪闪,比英雄牌贵多了。

母亲看了他的笔,气得脸通红,一筷子劈在他顶门上。“好端端的笔,弄得这么鬼眉鬼眼的。不晓得你脑壳头在想啥子!败家子。”

他抓住母亲的筷子,扔到了屋角去。

母亲大惊,指着他鼻子:“你!”

他咕哝:“你脑壳头想啥子,我也不晓得。”

金小良想为冯哥揽些生意,以报一画之恩,但游说了两圈,除了弟弟金东风递给他两支铅笔,完全没有人响应。他莫名负疚,出了校门低头快走,不好意思跟冯哥打照面。

但冯哥偏偏叫上了他。

冯哥坐在门口一张独凳上吃面,手捧的面碗散发着热腾腾的酱油味。这是五月末的中午,爆虼蚤树正在开花,花香闷人,和酱油味沆瀣一气,让金小良有点眩晕。冯哥敲着碗边,冲他笑道:“来嘛,吃了再走。”

同学们有点奇怪地看着金小良。他涨红了脸,连连摆手:“不了,不了。”

冯哥却把凳子让了出来,硬拉他坐下。他很怕冯哥问起介绍刻画的事。可冯哥一句没问,进屋裹了团报纸递给他。他摸了摸,圆鼓鼓的两大坨。

“苍溪梨儿。吃过吧?”

金小良点点头。他吃过一回,那还是四五年前了。父亲去苍溪开会,带回几个梨儿,味道早忘了,却记住了父亲说的,天下水果前三名,岭南荔枝、会理石榴、苍溪梨儿。

“前几天回了趟苍溪。”冯哥说。

“冯哥是苍溪人?”

“苍溪知青。去苍溪插了八年队,老知青了……梨儿是老房东送的。”

冯哥拿手指抠了抠头发。头发花白,脸黑瘦,却没几条皱纹。金小良这会儿估算,他应该还不到三十岁。

金小良担心母亲见了这两个梨儿,不知又要说多少啰唆话,就坐在贡米巷口的自来水桩上,把它们全吃了。梨儿表面粗粗的,青皮带着麻点,啃一口,汁多得满嘴包不住,一股凉甜,直浸牙根。吃完了,肚子隆得老高,脑子晕晕乎乎。

他小心捧着肚子,像捧了口随时会爆的酒坛。

自那以后,金小良放了学,常到冯哥店里坐坐。生意清淡,偶尔才见到一两个顾客,往往还是街坊邻居,冯哥不好意思收钱,要收也减一半,再刻个画白送。他的画,总是一只鹤,或直上云霄,或徘徊流连……此外,再没别的了。金小良说,画只猫猫、老鼠也好啊,咋都是鹤呢?

冯哥就憨厚一笑:“我只会画鹤。”抠抠头发,补充一句,“鹤也没画好。”

他说自己是二十四中高六八届的高中生。冯家新中国成立前是开酱园铺的,新中国成立后还开酱园铺,铺面在东城根街上,自家的产业,楼下卖酱油、咸菜、甜酱、豆瓣、豆豉、豆腐乳……楼上住家。家小业小,也颇能糊口。冯哥四弟兄,他是老幺,哥哥们早早进街道小厂做了工人。“文革”一来,他只有一条路,下乡。这一下,就是八年。

“八年了,别提它了。”冯哥说了句《智取威虎山》中老常宝的台词,嘿嘿一笑。

“知青,都得八年?”

“咋会呢,那看人。三年、两年、一年的,都有。我有个同学,家住贡米巷27号,父母是干部,倒也够不上走资派,就下到郊区青羊公社,骑自行车才半小时,七八个月就调到红光电子管厂了。”

“那,你家是黑五类?”金小良想到了同桌的女生。

“是麻五类。不红,也不够黑。”

八年中,发生了很多事,冯哥的父母过世,弟兄分家,带铺面的老屋换成了几处。他搬入的这套最小,还是外公留下的,写在他母亲的名下。他还没有结婚,也还没有工作,但身份已不是知青,是社青,社会青年的简称。

“那靠什么生活呢?”

“这还不简单啊,手艺,”冯哥说,“我就这么点手艺,稀饭钱倒也很够了。”他合法返城,有了户口,还有粮折子,每月有二十六斤粮票。一斤大米,凭粮票,才一毛四分二厘钱。“吃不完,是不是?”他说。

这么说,倒也是。

冯哥的手艺,是初中时练成的。他从小喜欢耍钳子、锤子、镊子、刻刀之类的小工具,酱园铺有点修修改改的小活路,都是他在干。那时钢笔比这会儿还金贵,同学的笔尖歪了,不出墨了,他都主动修。同学送了他一个尊称:冯师傅。冯师傅一高兴,修了笔,再连带刻只鹤。

“为啥总是刻鹤呢?因为除了鹤,我啥也不会刻。”冯哥跟金小良坦白。

酱园铺的楼上,黑黢黢光线中,挂了张七鹤祝寿图,据说是冯哥的祖父过七十岁生日留下的。他是看着这七只鹤长大的,做作业时无聊,就用笔在课本空白处描鹤。

每本都描满了,七只鹤,成了千只鹤。

“你是想当画家么?”金小良问他。

“不是。当啥子,我还没来得及想好,就被抛到乡下了……”冯哥叹口气,“文化大革命,来得太陡了。”

“那,你是很想长寿哦?”

“也不是。长寿没意思,连拉屎拉尿也要人服侍,生不如死。”

“那,你咋个画来画去还是鹤?”

“我是想飞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。”

“你不是飞到苍溪去了吗?”

“苍溪?再别提苍溪了。再提我都要吐了。”冯哥苦笑,“苍溪除了梨儿,就没一样好。”

然而不然。

金小良有天跨进冯哥家,看见个妇人正趿着木板拖鞋在拖地,拖把湿嗒嗒的,一拖一条痕,就像在练书法。冯哥退到床边坐着,一手端了搪瓷缸,一手握了芭蕉扇在脚杆上拍,神情相当悠闲。

妇人抬起身子。金小良发现她脚丫大,块头大,肉鼓鼓的,约莫四十来岁。但也难说,她脸上皱纹多,但眼睛大,亮汪汪的。四十岁妇人的眼,似乎不会这么亮。

冯哥介绍:“我房东。上回的梨儿,就是她送的。”

金小良嘿嘿傻笑。“她……老房东?”

“老房东的儿媳妇,万大嬢。”

万大嬢托住金小良的下巴,把他扭来向着自己。这使他有点不舒服,也有点难为情。万大嬢穿了件男式的圆领白汗衫,洗过好多水了,薄而发黄,紧绷绷的,胸前两大坨肉活像就要蹦出来。

“你就是金小良?叫一声万大嬢,我给你吃梨儿。”

金小良犹豫一下,叫了声:“万大嬢。”反正,叫了不吃亏。

冯哥笑道:“鬼扯。啥子季节啊,你带了梨儿?别骗他。”

“你不懂。”万大嬢松了手,哈哈笑。她嘴大,牙大,密密实实,有如一匹马。

冯哥又说:“万大嬢是来给万大叔买药的。梨儿嘛,要等秋天了,中秋节过了,桂花开了……她倒是从来说话算话的,等嘛。她今天就坐晚班车回苍溪。”

“哦。”金小良心不在焉。

冯哥兴致却是很高。他问金小良开始读小说了没有?金小良说,刚读完《高玉宝》,正在读《闪闪的红星》。冯哥就摇头,笑笑。

“啥子烂书哦。改天我借几本给你。”

第二天,金小良又去冯哥家。这回他带了两支钢笔来,都是从一位邻居姐姐那儿拉来的生意。

冯哥不在。从门口就能看见,万大嬢独霸屋中央,大劈开双腿,坐在木盆前搓衣服。胸前两大坨肉荡悠悠的。

她说冯哥买菜去了。

金小良退到冯哥的位子上坐下。她说要喝水自己倒。他嘴里支吾着,有点不敢看她。

桌上有钳子、起子、小螺丝刀,亮闪闪的,是这个黑黢黢屋里,最不协调,也是最好看的一小部分。他捡起来,瞅瞅,嗅嗅,又放下去,像只小狗狗。他自己都觉得,有点小滑稽。她咋没回去呢?

“万大叔的药,还有两样没捡到。”她像晓得他的心思。

他问万大叔啥病。

“没病。”

他不解,没病还捡药?

“病是没病,就是一年到头,病怏怏的。”

他明白了,是捡补药。可补啥子呢?

“补个×!”万大嬢咯咯地笑,像个鸡婆子。

他更糊涂了。他问,为啥要补×?

她向他招招手,让他走到跟前去,一手搂住他,一手揪住了他的裤裆。她的手上,还沾满了肥皂泡。

他下边一下子翘起来,像管生铁,硬得发痛,却说不出的安逸。“懂了嘛,就是补这个。”

他似懂非懂,点点头。

“你在笑?还想不想吃梨儿?”

他还没安逸够,她已把手抽回去,撩开了自己的汗衫。

她汗衫下的肉好白,宛如鹤的腹部。他吃了一惊。再朝上撩,一双***就弹了出来。它们还真像熟透的巨梨,***好黑,宛如梨把儿,乳晕、毛细血管、小痣,也很像梨皮,裹着快要裹不住的肉和汁。“想不想吃一口?”

“……”当然想。

可她叹息一声,把汗衫拉了下来。“干了,没水。等明年正月,我生了娃儿,你就有得吃了,比梨儿还甜呢,灌得饱两三个娃儿。”说罢,她又鸡婆子似的大笑。

“笑啥呢?”冯哥提着菜篮子跨进门来。

他吓得打了个哆嗦。

她却声色不变:“痒得很!小良帮我捉了只虼蚤,好肥哦。”

“真的?我看看。”冯哥冲了过来。

“看个×。全是我的血。”她拿指头做了个弹出去的动作,还忙中偷闲,冲金小良眨了个鬼眼。

金小良把修好的钢笔交还给邻居姐姐。顺带,还说了说万大嬢的事,自然该略的,都略了,重点是苍溪梨儿。

姐姐是红卫兵,高中生,校宣队的舞蹈员,对梨儿没兴趣。只笑道:“你说过,冯哥的屋子窄。万大嬢睡哪儿呢?”

这个,金小良没想过。或者也想过的,一间屋子再窄,住两个人不是问题。可姐姐问的不是住,是睡。他蒙了,只能傻笑。

好在姐姐把这个问题撇开了。她指头抹了抹两支钢笔上的鹤。“这冯哥,真的就只刻鹤?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不吉利。”

“为啥?”

“想起风声鹤唳了。”

“你听到过鹤唳?”

“没有……反正,不是啥子好声音。”

约莫一个星期后,万大嬢捡的药都齐了,裹了个包,回苍溪去了。

金小良瞟了瞟小床。床脚下,留着一双木板拖鞋。

冯哥的神情,倒很淡然。他把桌子收拾干净了,在专心替左右邻居写店牌。墨汁饱满,字迹也很粗大。写到一半,满脸是汗,墨却干了,让金小良又替他磨了一盘子墨。

过些天,金小良再去,那些写好的店牌都码在墙根,像一堆废板子。他问冯哥咋不送出去呢?冯哥苦笑道:“送出去,人家又送回来了。嫌脏。”

金小良没听懂。“啥子脏呢?”

冯哥指了下小床。“万大嬢。”

“那你觉得呢?冯哥。”

“我觉得……床太窄了。”

金小良下边陡然一下硬了起来。随后,是说不出来的难过。两个人都沉默了。

后来很长时间,金小良都没再去冯哥家了。他没有替冯哥拉到生意,但这不是主要的。

他不晓得该和冯哥说什么。

盛夏到了,长庚胡同里的爆虼蚤金花怒放,一捧一捧堆满枝丫。每粒金色花籽都像一只小跳蚤。多年后,金小良在南大图书馆查阅植物学辞典,才明白爆虼蚤就是女贞树。

空气溽热、湿重,花香馥郁而又抑郁,金小良嗅了,昏沉沉的,有点肥皂泡的刺鼻味。

过了暑假,弟弟金东风终于结束了幼儿园生涯,开始念小学,跟哥哥同校。父亲也从五七干校回来了,分配到下边的一个局。

他随口问母亲,爸还做伙食团团长吗?

母亲用很奇怪的目光盯了他一眼:“你说呢!”

他自然不晓得,也没兴趣,懒得多想,就算了。家里人丁增加了一倍,他感觉又挤又乱。每天早晨他去隔壁食堂吃稀饭,金东风就大叫:“等到我!”几口喝完稀饭,金东风又叫:“等——到——我!”相当烦人,却也无可奈何。

父亲倒是话少,早出晚归,沉着脸。只有星期天,他会拿把从干校带回的砍柴刀,踱到门外的小院里,砌一间鸡圈。家属大院里,几乎家家都圈养了两三只鸡,母鸡下蛋,公鸡骟了,不开叫,鸡冠小,毫无雄风,只管长肉,过节杀了红烧、清炖,肉多油厚,但口感略差,腻。

金家是最后一家还没养鸡的。

父亲对砌鸡圈表现了极大耐心。铲草、平地,还得到市委大院去捡砖头、板子、棍子。他一开工,母亲就对金小良说:“去给你爸搭个手,别整天懒洋洋的。”他去了,父亲不派活,当他不在。他只得傻站着。倘若悄悄转身离开,却必听到大呼:“去借把钳子来……人呢?!”钳子借来了,递给父亲,父亲不看,只一伸手,钳子落在地上。“你爪手子啊?”

母亲也在一边帮腔:“他是爪手子的嘛,你才晓得。你是走得太久了。”爪手子,指人的手就像鸡爪子,老抖,抓不稳东西。

金小良恨透了星期天。

邻居的高中生姐姐也养了两只巴白鸡,羽毛纯白,黄脚杆,还给它俩取了名字,雨点、冰点。喂食的时候,她跟两个点点说话,叽里咕噜,舌头打战,金小良完全听不懂。可能是俄语。她父亲因为失手打伤了打上门来的红卫兵,正在劳改农场服刑。母亲则在郊区的南大教书,住校,很少见到她。这姐姐长时间一个人,自由自在。

金小良有回跟她说,自己羡慕她。还有点仰慕,但这话不好意思说。

“你不懂。”姐姐说,“我不想一个人。”

“那你咋不去跟你妈妈住?”

“不,我要等爸爸。”

“你爸爸哪天回家呢?”

“我也不晓得。我怕他突然回来了,家是空的。”

金小良暗叹一口气。

过了中秋、国庆,街头有小贩卖梨儿了。青皮的,麻皮的,黄皮的,都不是苍溪的。金家没有买梨儿吃。母亲说,梨儿不能分了吃。我们一家四口人,就得买四个,该费多少钱?这笔钱,拿到乡下去,等于给舅舅们贴了好多天工分呢。

金小良问母亲:“梨儿为啥不能分了吃?”

“不分梨就是不分离。懂了吧?”

“不懂。”

母亲很惊讶,也很生气:“你太不懂事了。”

天气冷起来。快放寒假了,下了两场雨夹雪,胡同里落满焦黄的树叶,踩一脚,一片嚓嚓切切的碎响。

教室外飘来一股股香味。同桌女生问金小良:“晓不晓得是啥子香?”

“不晓得。反正,不是梨儿香。”

“除了梨儿,你还晓得啥子呢?是糖炒板栗。”

“你吃过?”

“吃过啊。”

“你买的?”

“我妈炒的。”

“你可以哦……”这个黑五类的女娃儿,比自己过得还滋润。他吃过板栗,没吃过糖炒板栗。就连咋个炒,他也不晓得。

放学出去,看见冯哥门口围了好多人,一股烟雾飘过了屋檐。他从人缝中挤进去,先看见一只汽油桶改的大炉子:铁锅中盛满了黑澄澄的油沙和板栗,一只大锅铲在不停地搅拌。他伸手去摸了下,烫得咝啦啦地叫。

一个妇人哈哈笑起来。

他的下巴被她的手托住了。

“万大嬢!”

万大嬢戴了顶带耳罩的大棉帽,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,还穿了件旧的军大衣,挺着大胸脯,还挺着大肚子!简直就像一头热气腾腾的母熊。冯哥坐在一张矮凳上,一边用破芭蕉扇使劲扇炉子,一边冲金小良嘿嘿笑。

学生放学这一波过去后,门前冷清了下来。

万大嬢挑了几颗大板栗,用牙咬破,塞到金小良手板心。板栗裂了,还留着她的牙印和口水。金小良看了眼冯哥,冯哥正在专心数一堆角票。

糖炒板栗很好吃。坚果的肉质被反复烘炒后,收去了水分,面而发沙,再浸透了糖渍,每嚼一下,香甜都在嘴里蔓延,舍不得咽下肚。

“好不好吃?”万大嬢问他。

“好吃。”

“有梨儿好吃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要是拿了梨儿来,你只准挑一样,你咋个挑?”

“我?”他蒙了,嚼着板栗,回答不了。

万大嬢就拿手在他脸上使劲揪了一把,哈哈笑,“我不准你挑,我要你两样都吃,乖儿。”她手上油汪汪的,夹着板栗香和炭火味。

冯哥数完钱,卷成一卷,插入放小工具的罐头盒。万大嬢累了,靠在床头,眯了会儿眼睛。冯哥拿被子垫在她背后,又把她的双腿平放在自己膝盖上,轻轻地揉。

“你不要把我惯侍了,除了累,没得事,没得事。”万大嬢收回腿来,把冯哥蹬开。冯哥也不怄气,指了指她的大肚子,笑。

“没得事。我头一个娃儿就是生在猪圈的,正在喂猪食,下头一热,他就出来了……如今他长得也跟猪一样壮了,哈哈哈。”说着,她一指金小良,“跟他同年呢。”

冯哥也冲他哈哈笑。金小良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头小猪儿,也跟着假笑了两声。

他问万大嬢:“万大叔的病好了吗?”

“好了?好了我还在这儿!”万大嬢想都不想就回答。

屋子里一下子死静了。金小良晓得自己说了句傻话,但不晓得问题出在哪儿。

也可能只是哑巴了一小会儿。冯哥说:“小良,我又琢磨出一种新的鹤,把你的笔拿出来,我给你刻成双鹤吧。”

“算了,刻满了鹤,我妈要骂我发神经。等我买了新钢笔再找你刻。”

“啥时候?”

“拿了压岁钱。”

冯哥看看窗外。万大嬢也看了看窗外。窗外又在落雨点了,稀稀疏疏的,但落到颈窝里,就像冰点子。冯哥说:“今晚肯定又是雨夹雪。”万大嬢突然***了一声,捂住大肚子。

“你没得事吗?”冯哥问。

“没得事。”

“我要回家了。”金小良站起来。

“别走!多陪会儿我……我说过,正月间,我请你吃梨儿哦。”万大嬢冲他眨了眨眼。

金小良心坎一痛,坐了回去。

冯哥问他又读啥小说了?

他说刚读完了《艳阳天》三大卷。

冯哥笑道,我不信,三块砖头厚呢。

他就背了小说中几个人的名字,除了萧长春,还有焦淑红,马翠清,马大炮,弯弯绕……一长串。

冯哥说收音机里每天连播,我就只记住了一句话:“萧长春死了媳妇快三年了,还没有续上。”说罢笑道,至少比我强,他还有过媳妇嘛。

金小良瞟了眼万大嬢。

她蹬了冯哥一脚,骂道:“那你还想做啥子?!”

冯哥不接话。他蹲下去,从床底拖出一只小纸箱。“都是些旧书。还是旧书经得看。”

“文革”初起,学校大乱,冯哥没造反,造反也轮不上他,更不敢打、砸、抢,就溜进图书室拿了两回书。“这算不算偷书呢,冯哥?”

“偷?我连偷的胆量都没有。只能算顺手捡,符合麻五类子弟的行为,逆来顺受,知难而退。这一退,就退到了苍溪,与世无争,多吃了几天梨儿。”

万大嬢又蹬了他一脚:“岂止几天!”

冯哥呵呵笑。金小良跟着他傻笑。

冯哥说,这些书跟着自己去了乡下,又跟着返城,现在也用不上了,都归金小良了。

万大嬢插话:“那不行。”她拍着自己的大肚子,“看完了还回来,我娃儿长大了也要看。”

金小良嘴里应着,把纸箱上的一层厚灰弹了弹,正要打开,门嘎吱一响,探进一颗小脑袋。是金东风。

金家兄弟上学一道走,放学各走各。

“你还没回家啊?”金小良端出哥哥的架子。

“是你还没回家。你出来看,天都麻麻黑了。”

“哪个喊你又跑出来的?”

“妈喊的。她要我出来找你,看是不是掉茅坑里头了。”

万大嬢哈哈大笑:“你妈是干部,说话有水平!赶得上我这个贫下中农了。”

金小良大窘,抱了纸箱就走了。万大嬢在背后叫:“明天又来哈,吃好的。”

街灯屁亮屁不亮。冷风嗖嗖地吹,裹着雨点和雪花。落叶、纸屑乱飞。稀稀落落几个行人,都缩着脖子在疾走。金东风问哥哥,纸箱里装的啥?

“你不懂。”

“我啥不懂?全是封、资、修的货色。”

金小良吃了一惊:“这些话,哪个教你的?”

“工宣队师傅啊,老师也说过。咋个了?”

金小良摸了两颗糖炒板栗塞给他:“吃了少说废话。”

次日晨,风、雨、雪都停了,天色还是阴晦的。

金小良带了金东风去上学,看见冯哥的门口已围了一大堆人。暗笑道,生意这么好,过不了几天,早饭的稀饭馒头都要换成糖炒板栗了。

同桌女生也在人堆里,见了他,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。他有点蒙,就踮脚朝里边看,这时候有人喊:“让开!让开!”

几个戴红袖套的男人抬着两副担架走了出来。担架上的人,一个瘦小,一个肥大,瘦小的用床单盖着,更瘦小了。肥大的用棉被裹住,更壮如山丘!两个人都看不见头,却露出两双光脚板,外八字张开,一晃一摇。

金小良毛发竖立,骨头都凉了。

围观者叽叽喳喳。“煤炭炉子害人啊,年年冬天都要死几个人。”“不是煤炭炉子,是二氧化硫害人。”“是糖炒板栗炒死了人。”“可惜了……”“可惜啥,又不是啥子好人。”

金东风毫无来由,突然号啕大哭。他呼天抢地,蹲在地上抱着头,哭得就像死了他的爹妈。

他立刻成了围观的中心,每个人都转过来,拿吃惊的眼睛瞪着他。

金小良把弟弟揪起来,一耳光扇在他脸上。

“你哭个×啊!你!”

冯哥给金小良的书,他都一本本读完了。

晚上躺在床上,白天坐在门外的桑树下,读了一遍,再读一遍……杰克·伦敦的《海狼》《马丁·伊敦》,高尔基的《人间》《普希金诗选》,屠格涅夫的《初恋》和《父与子》,肖洛霍夫的《静静的顿河》第四卷,没封面也没封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罪与罚》……都是竖排的,繁体字,人名边上画了一条线,标点符号打在边上,不空格,读起来不轻松,人名记起来也很头痛。但他居然都记住了。

邻居姐姐有个下午,走到桑树下,坐在他身边捡起书翻了翻。“这本我读过俄文版。”她说着,叹了一口气。

“读了它们,你就再也不会幸福了。”

金小良没听明白。

“你笑什么?”姐姐问。他其实没笑,只是天生带了点笑意。

天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。他俩不约而同抬起头。金小良左眼挨了一坨清凉的鸟粪。姐姐咯咯地笑起来。

他看见一只鸟掠过树梢、屋顶,往远处飞去了。“鹤!”

“不,是鹭鸶。”

贡米巷27号的回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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